如果看見地獄，我就不怕魔鬼。

昨天我在別班聽到他們轉述的我的小孩說的話。那時我繼續上課
假裝若無其事，其實我的心理被重重地撞擊了一下，啊，他們是
這樣子想的啊。在我想盡辦法鼓勵他們、給予他們信心、期望他
們更好的同時，他們是這樣想的呢。

我當然知道透過學生間轉述的話總會誇張，也知道一個班級四十
個人總會有人這樣想。「有人」的那些人，真的讓我很傷心呢。

第四節空堂我本來想去買晚餐，在空氣裡濕氣化成涼意的人行道
上，我慢慢踱步，覺得好涼好涼，有個什麼東西在我耳邊碎掉了
的聲音，凌駕在我粉紅色耳機播放的音樂之上。它很大聲。又持
續。像是要把那東西來回碾平磨個粉碎。於是我又掉下眼淚，走
進全家便利商店，什麼吃的也沒買，拎了一包衛生紙，結帳。

今天我真的「下定決心」不要去看他們實習了。

我拎著一大疊週記簿坐到蔡小喵旁邊信誓旦旦的說我一定會在兩
節課內改完，因為我每本只要寫一句話！蔡姊姊說我「一定」改
不完。（我真的覺得我們應該打個什麼賭之類的。）連主任都要
加入亂我陣腳的行列，真是太過份了（扠腰），不知道導師改週
記很辛苦嗎？

第二節課，眼看著還有好幾本（忘了到底是幾本），盧先生突然
出現在辦公室要拿破爛喇叭（我真的覺得那很破爛）。看到我的
時候說：「ㄟ！妳在這裡！我以為妳沒來。」開玩笑姊姊我除了
有一次重感冒還有一次那個痛先回家之外，哪一次不是全程參與
啊。盧先生接著說：「下來啊！」然後他就走出辦公室了。我心
裡還在想：下去幹嘛啊？但是屁股自己從椅子上離開了。說時遲
那時快，在盧先生走出辦公室而我站起來的同時，主任和蔡姊姊
同時大笑。（我到現在還不知道笑點在哪裡）總之我的「下定決
心」又破功了。我就像ㄏㄟˇ皮看到王女士手上的點心一樣掙脫
耍任性的韁繩咻一聲的向實習工廠飛去。明明盧先生什麼甜頭都
沒有給我。

到了實習工廠，盧先生接好喇叭。我問他說，那我下來幹嘛？他
說：繼續改週記啊。於是......我想那畫面一定很奇怪，他們好
好的做他們的實習，明明很忙沒人有空跟我講話，而我也明明一
定要趕快在第三節課前把週記改完發給他們，但為什麼我非得要
捨棄溫柔的蔡姊姊和小桃色nano配上鐵三角粉紅色耳機的良好音
質在濕答答又不時傳來匡啷金屬落地聲讓我飽受驚嚇還有破爛喇
叭的配樂裡面坐在很不舒服的板凳上改週記呢？但總之我是改完
了，而總之我也很快的就瓦解我的決心去陪他們做實習（明明一
點點幫助都沒有只是下去亂一下還被電二甲的學長搞得氣呼呼還
搶走了二哥才剛給我的全家小綠人娃娃）。

但就是這樣看一看他們也好。不管他們覺不覺得怪、覺不覺得煩
，看一下也好。這樣子的心情多奇妙。

回家後小孩問我昨天是不是在別班被欺負了，不然怎麼來上課的
時候怪怪的。我說是「你們」喔！你們欺負我。小孩說才沒有，
而且我後來明明被「我們班」逗得很開心（不爭氣的點頭說是）
。小孩為自己下了註解，說他們是我的寶石（我心裡還是覺得是
個爛比喻），後來又說，是鑽石。像鑽石一樣被重視（姊姊我這
輩子還沒擁有過鑽石，是不知道要怎麼重視它啦，不過他說的也
差不多了）。

蔡姊姊說的對。不管我到哪個學校遇到怎麼樣的孩子，我都一樣
會這樣吧。從前我在女中，儘管只是個任課老師不是導師，也都
是那樣對我的孩子。而現在當了導師，有了「自己的」小孩，就
更加更加的投入了。我也知道我太投入了。投入到自己敏感而容
易受傷的地步。我其實超級想要放棄，我覺得我一直沒有辦法扮
演好「導師」的角色，尤其面對一大陀活蹦亂跳、直腸子直嘴巴
常常難以控制的小孩，我覺得心有餘而力不足。而看到其中那些
深深有困難而自己卻無法為他們做什麼的小孩更是被自己身為一
位老師卻「無能為力到一個無以復加的無奈」這件事情徹底打敗
。今天約小孩談話。談到後來變成他捧著衛生紙叫我不要哭。他
說：「這裡這麼多小孩子，不要哭啦。」就是這樣子喔，這種語
氣。顯得我笨死了。

可是在那些無能為力到不可自拔難以自己的時刻，我覺得我更加
的想要溫柔善待他們。我一直覺得他們不需要像我這樣子的老師
。過去我在女中，我可以拿出我全部的熱忱投入教學，會找到方
法，讓她們有好的表現。或者用我對寫作和閱讀的喜好召喚她們
，她們會出來，而且不會讓我受傷。再者，就是對她們的關懷與
愛，那些投入的不會像丟到大海裡無聲無息。在那些和煦溫暖的
看顧下我覺得很好，所有付出的都看得到收穫。我有著力點。而
在這裡，我還沒有施力的點。正如同我說的，我像亂槍打鳥一樣
的給他們很多，多到他們滿出來了、厭膩了、討厭了，自己還渾
然無所覺地找不到方法。我真的不太懂怎麼樣技巧地把班級帶好
。說不定下一次再當導師的時候我會懂一點。又說不定再下一次
當導師的時候我會懂一點，又說不定我怎麼都不懂。（那我可以
去接行政嗎？主任，我可以的，我是個人才。真的，我會辦活動
、還會寫作、還會編刊物、還會賣汽水、還會唱歌吵鄰居......）

包括我的學生和蔡姊姊都說過我更適合教高中生。我也知道Ｌ老
師對我有期望，去那些所謂的明星高中影響更多的小孩喜歡書寫
、喜歡閱讀。這聽起來好迷人。可我也還不知道，我仍然在相當
困窘的處境裡面對於我人生道路的抉擇沒有辦法找到下一個方向
。離開這裡，還是留在這裡？我生氣的時候真的覺得想走（這樣
好像顯得抗壓性很低喔！），但通常也只有一下下。一下下又覺
得他們好可愛（跪），我是心電圖吧。

其實我一直知道喔。這個年紀的孩子他們只能看到自己吧。自己
的喜樂和憤怒、自己的好惡和情緒。這太正常了。十六、七歲將
大未大的年紀，隨時準備好跟全世界為敵，為了反對而反對。沒
有理由。開玩笑，我十六、七歲的時候也沒多好搞（對吧！老師
）。可我真的覺得在我整個傾頹的青少年時期，很幸運的遇到了
相當好的老師。他們一路扶正我的傾斜，讓我在破洞而慘澹的家
庭環境之外找到另一條可以前行的道路。我才知道這世界有光。

這世界是有光的。儘管進修部上課的時候整個很黑。連要散個步
都會怕怕的。可是小孩，我用顯微鏡在看他們的改變，看他們的
好、看他們一點一點可能的改變。我好像小時候種四季豆的心情
。你知道的，在盆栽裡面戳一個一指節深的洞，丟一顆種子進去
。每天澆水，觀察它的變化。常常想著，怎麼還不趕快發芽啊。
深不知在土壤包覆之下的那顆種籽，它正在吸收養分、吸收水分
讓自己壯大，終有一天它會掙脫外皮、衝破土壤，展示那小小的
嫩芽。而我能做的就只是在盆栽上面架上竹筷子，讓它們的攀附
有個足以依恃的力量。（看到沒有，要當鑽石還早得很，頂多就
是一顆四季豆。）

好啦，他們是有人很不聽話常常惹我生氣，講一些沒意義的話，
不然就是有人故意稱讚乙班老師很正再用挑釁的眼神看我，再不
然就是有人很愛惹其他任課老師生氣再來跟我告狀，要不然就是
有人掃地不認真日間部老師又打電話來抱怨，還有啊！就有人週
記總是要拖到很晚才要交，有人合唱練習時總是擺臭臉唱小小聲
，要不然就是有人故意很大聲並且走音搶拍，然後有人喜歡去跟
別班碎嘴說導師不好之類的。但也有人很貼心乖巧、交代的事情
總是能順利完成，有人寫教室日誌很好笑常常讓我蓋章時哈哈大
笑、有人會發明奇怪的口頭禪或者標語讓我上課到一半整個班很
high不知道high個什麼鬼、也有人在週記裡面寫著「全力以赴」
降子的話，他們還是有人可以逗我開心把我哄得服服貼貼的（角
色完全顛倒了吧）。（現在好像開始喜歡一點點「有人」了。）
有人還是需要我的吧。應該有（抓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