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張愛玲的年代還不懂得買書,那時候的小說課都是在八角亭二樓的影印簿抱回
一大疊一大疊的講義,或者是在圖書館預約不知經過好幾手的書本。因此我以相當
遺憾的語氣跟T說:我的書架上都沒有張愛玲的書喔!T顯然不以為意,那天我們
去逛若水堂,我很開心的發現一套精裝版的《傳奇》。上下兩冊的書籍用墨綠色的
雲彩紙做了薄薄的書衣,書的封面是張愛玲手繪的故事人物,配上很生硬的紅玫瑰
和白玫瑰,不能說很漂亮,但就是比皇冠出版的那一套更多了一點味道。於是我買
了一套《傳奇》、一套《張看》。
之前剛看完《半生緣》,又接連看了幾篇短篇,心裡有點悵悵然,總有一點什麼是
塞著的、說不出來的感覺。隔了幾年再讀張愛玲的作品,好像隔個一片玻璃櫥窗去
看風景,一切彷彿清晰可見卻又遙不可及。一個假日午後,我讀完〈金鎖記〉。
第一次讀〈金鎖記〉是在十九歲那一年的小說課。很不熟練的講述著所謂人物分析
,美麗的H老師糾正了我的用詞,並且開啟我看待小說的視野。那時候我們總愛說
張愛玲的華麗與蒼涼。華麗是可以輕易指出的,用字的華麗、勾勒畫面、使用顏色
描寫的華麗,但對於蒼涼這個詞,我們只會說,卻不懂得。
故事的結尾,張愛玲這樣描寫年老將死的曹七巧:「三十年來她帶著黃金的枷。她
用那沈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兒女恨毒了她,她
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
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
胳膊。」
從一個飽滿而充滿光澤的女人變成陰險狠毒的婦人,曹七巧,一個出生不好卻顯得
標緻的女人,嫁進大家族裡作二奶奶,丈夫是一輩子病著沒有生命的肉體,她是為
了她的財產活下來,卻抱著這個金鎖鎖住自己、也扼殺了她身邊的人。
然而這部小說裡面我最喜歡的角色是長安。曹七巧的女兒。我以為,她才是真正被
劈殺得無聲無息的人。
長安是談過戀愛的,和一個留學歸國年近三十的男人。我喜歡那個戀愛的場景。
「這單純而可愛的印象便是他們身邊的欄杆,欄杆把他們與眾人隔開了。空曠的綠
草地上,許多人跑著,笑著,談著,可是他們走的是寂寂的綺麗的迴廊--走不完
的寂寂的迴廊。」是這樣美好的戀愛,周遭的一切彷彿與她們沒有關連,在那自己
的世界裡,靜默的走那條看似走不完的寂寂的迴廊,但,終究是又不小心被拉出夢
境的時刻。
在曹七巧的阻撓之下,長安下定決心要放棄了。「這是她生命裡頂完美的一段,與
其讓別人給它加上一個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結束了它。一個美麗而蒼涼的
手勢……她知道她會懊悔的,她知道她會懊悔的,然而她抬了抬眉毛,做出不介意
的樣子。」兩次,兩次美麗而蒼涼的手勢,一次是從新式學堂退學、一次是戀愛結
婚,長安在懼怕七巧使出手段之前,就先決定終止,連爭取也不的終止,她以為,
這就是美麗而蒼涼的。她沒有戴著金枷鎖,卻還是被鎖鍊緊緊纏繞著,無法掙脫。
長安與童世舫最後一次見面是這樣的。先是童世舫看著長安:「長安悄悄的走下樓
來,玄色花繡鞋與白絲襪停留在日色昏黃的樓梯上。停了一會,又上去了。一級一
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然後長安也看著童世舫。
「長安靜靜的跟在他後面送了出來。她的藏青長袖旗袍上有著淺黃的雛菊。她兩手
交握著,臉上顯出稀有的柔和。世舫回過身來道:『姜小姐……』她融著遠遠的站
定了,只是垂著頭。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轉身就走了。長安覺得她是隔了相當的距
離看這太陽裡的庭院,從高樓上望下來,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干涉,天井,
樹,曳著蕭條的影子的兩個人,沒有話--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
裡雙手捧著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愛。」
很令人糾結而心痛的一次離別,但卻彷彿無聲無息,還沒上演的熱熱鬧鬧的一場戲
就這般戛然而止,是穿戴鳳冠霞披、額上貼著金花裝飾準備上場的花旦一個華麗而
蒼涼的手勢。安安靜靜的結束了。
然後,死的死、老的老,三十年過去了,故事結束了,卻彷彿沒有結束。讀著張愛
玲的同時,也彷彿跟著她故事裡的角色走入那沒有光的所在,昏暗的基調、老中國
的氣味,燎燒出一股悠悠的檀香,那些顏色與味道,搬演著人物的執拗與毒辣,是
這樣真真實實,卻又像隔著藤蔓枝葉篩落的光影看天空那樣的令人暈眩。這是張愛
玲,我讀到的張愛玲。
- Oct 09 Mon 2006 05:11
六年後的〈金鎖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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