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前我要去榮總看S老師。明明知道捷運只要半小時就能到石牌,偏偏選了606號公車。
我好像被載著繞行了大半個台北,經過天母一帶,想起不知道何時曾經和媽媽一起在這散
步,她還嚷嚷著要去甜甜圈先生排隊(那時真的很熱,台北人很妙,他們很喜歡排隊,彷
彿生命的美好就應該花費在苦等之上)。

車行了快一個小時,到榮總大門下車時看見光從建築背後透過來,不覺有點寒。

S老師說他完完全全失聰了,他自嘲地說:孔子六十而耳順,我五十就耳順了。我在小白
板上快速寫下:那你知天命了沒?他搖搖頭,有老人家的任性。他說他跳過了這部分。我
又寫:你不能不照著人家生命進程來啊!他又點點頭,有點不耐煩的樣子。我好像還是那
個得理不饒人的小孩,被老師罵著哭了還是要吼叫著爭辯。我繼續在白板上寫著:剛剛坐
公車來,好遠喔!大概跟回新竹一樣遠了。可是劍潭和士林一帶行道樹都長得很漂亮,官
邸那還有菊花展覽,所以,趕快好起來吧......

我沒有勇氣再次回想並且描述這次看到S老師的模樣。我很快的離開了,在老師要推去洗
腎之前。

捷運上我看著車窗外移動的風景,心想:這城市,我已經一點一點滲入這裡,卻好像還有
大半的不熟悉。除了捷運的聲音、公車搖晃的車體,就是從家裡到學校的那條路,這一層
不變的風景。說不上喜歡,但我慢慢在接受、慢慢在瞭解。我還沒有準備要在這城市等待
我三十歲的到來,我只知道這段時間以內,我仍然想個歲月的苦行僧,顛簸的走著。

女中的老師在我坐捷運時打電話來,想再度邀請W老師到校演講。和W老師聯絡的過程中
(雖然最後沒有聯絡上)我又懷念起我的冬瓜大學。最近msn的暱稱上紛紛掛起了想念花
蓮的字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最遙遠的距離」這部電影造成的。也或許就像候鳥,天冷
的時候總會想飛往溫暖的地方去。

剛搬來台北的時候很寂寞。晚上一人在小套房裡只有電腦主機運轉的聲音,天一冷連電扇
的聲音都縮回去了。我竟然也想念起大四那年在外租賃宿舍時隔著牆聽到楊小春像哭一樣
的笑聲或一早起來討人厭的噴嚏聲,或者再往前推一點,還住在宿舍裡跟郭小慢背對著背
還硬是要在逼逼ㄟ司上聊天的日子,或者是,更早更早,當我們像雛鳥一樣住進擷雲莊的
鴿子籠,每個要上體育課的清晨,趴他趴他的脫鞋聲、馬力沙高八度的「盛夏的果實」。

但直到後來,我們都不得不承認即便是再回去那個地方,那些美好而甜美的記憶都不復在
,就像雨後柏油路上尚未完全乾燥的地面,留下的是一攤潮濕的痕跡,藉以證明存在過,
卻留不住的一切。

有個之前上小說選讀的學生說她的推甄志願就是我的冬瓜中文,這讓我覺得很驕傲,而且
我由衷的希望她會成功,因為那真的是一個會為一個年輕生命注入活力熱情和充沛想像的
場域。

經過漫長的監考、改考卷、訓話,我又坐捷運回到我的小套房,一邊和學生msn一邊看著
從前的照片。看到二十五歲那天陪我吃飯的孩子們。我還記得她們站在護城河旁邊的人行
道上,我在街道的這一邊看著她們,由衷地覺得「好好喔!」,怎麼會這麼美好的這群生
命,即便面對青春期的狂飆、升學主義的壓力,她們都還是逆著風奮力飛行。去領竹塹文
學獎的那天,我把那篇作品一看再看了好幾遍,每一個細節都還在我的眼前歷歷如繪,我
想念那段日子裡對我抱以溫柔善待的每一個人。

前些日子我的學生告訴我可以在無名小站的搜尋打我的名字,就可藉此找到我的網誌。我
打了「咖葩」,意外的看到很多學生的網誌。才知道我在課堂上說的一句話、分享的一篇
文章,或者是任何一個生活的細節,都會變成她們的一部份,不管現在能夠存活在記憶中
的有多少,但那些確實存在過的,對我們彼此生命的影響,都留下來了,變成建構生命歷
程的一部份。

我總是耽溺在往日時光的美好裡,就像在大海中漂浮攀住的浮木,搖搖晃晃地飄盪著。我
們都回不去了,我的孩子在努力的面對眼前的大考、我的同學在社會的入口徘徊或者剛踏
進來遍體鱗傷,這些都太真實太明亮而刺眼。但我忍不住還是要再度引用我在小說選讀最
後一堂課上說的那一段:

你們可能聽到過許多有關教育的話題,不過從少年時代一直珍惜保有,某種這樣美麗神聖
的回憶,或許,才更是最優良的教育。如果人生能累積許多這樣的回憶的話,這個人往後
的一生,一定是有救的。而且就算心中只記得一個美好的回憶,那記憶也將在某一天發揮
拯救我們的作用。或許,我們會變成一個壞人,在做壞事之前也許無法懸崖勒馬。也許會
嘲笑人家的眼淚,或許有時候,會壞心眼地嘲笑像科亞喊叫「我想為一切人受苦」的那種
人。雖然我想應該不至於那樣,不過不管我們變成多麼壞的人,畢竟,如果能夠回憶起曾
經這樣埋葬過伊留夏,在最後的日子裡我們也曾愛過他,現在這石頭旁曾經一起這樣親密
地談過話的話,假設我們真的變成那樣的人,甚至變成其中最冷酷,最愛嘲笑的人,畢竟
,也無法從內心嘲笑現在這個瞬間自己曾經是多麼善良而正派的吧!不但這樣,說不定,
由於這一段回憶而竟然能夠把罪大惡極的他拉回來,讓他重新思考,「對呀,我那時候還
是個善良、大膽而正直的人」也不一定。大江健三郎《給新新人類.寫給孩子們讀的卡拉
馬助夫兄弟們》台北:時報,2005,頁41。

也許我清楚明白最好的時光是回不去的,也許我就會消磨在生活的現實裡變成一支又破又
薄的襪子,但只要想起自己曾經這麼願意為著愚笨的理想熱情過、力爭上游過,那我或許
還是可以說:對啊!我那時候還是個熱情、努力,充滿理想的人呢!

或許是這樣也不一定。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sony0121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