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是馬力沙去年得到菊島文學獎首獎的散文題目。那裡面有我,馬力沙稱之為親愛的S。
回家,是去年大考的題目,在一次教師研習中,名師侃侃而談,那些高分的孩子如何擄獲評審
老師的青睞。我想過給我的孩子們寫這個題目,但又顧慮著,有時候,對某些人而言,回家或
許不是一件令人感到溫暖的事情,甚至可能是,不應該觸及的傷口。

對我而言,回家這個動作,在十三歲以後彷彿成了惡夢的開端。經過了很多年的逃避和掙扎,
我又回到這裡。如果要用一個吃飯睡覺的地方來形容家,我想這真的太淡薄了些。可是我似乎
也尋求不到更好的字眼,描寫這無以名狀的寂寞。

現在的我會想,如果當年我成熟一點,把他對我無意義的謾罵與指責都當作是他無處宣洩情緒
的唯一出口,寬容他、諒解他,我們之間的衝突可能會減少很多。可是那時我太年輕,還不懂
得連他們這些大人,搞不好都不知道自己在做的是什麼。於是我像是被拋出去的迴力球,被他
的偏執和孤僻遠遠的拋到遠方,在時間上形成一個巧妙的弧度,但是力道到了極點,又自動的
回到他的手上。還是他根本沒有想過把我拋出去?他只是個初次得到一個皮球當禮物的孩子,
任性地想要和這顆皮球交好而猛力拍打它,但他不明白,施力越重、反彈越高。

在我的心裡起了掙扎,究竟我要再一次離開他,還是守著他的蒼老、他的悲哀。我不太相信命
運,我寧可相信性格決定論。因為他的執拗逼走了他身邊的人們,先是母親,然後是我,再來
是弟弟,可有時看著他逐漸荒蕪的髮渦、逐漸乾枯的皺掉的表皮,那種源自於天性的憐憫,又
會再次氾濫在我柔軟的地方。母親曾經說過我是個無情的人,可是在這個家庭裡,一個一個離
開的人之中,我是唯一回來、留下來的人。我真的很無情嗎?母親那句話就像巨大的回音,反
覆在我的耳邊迴旋。

回家這件事情,成為我日常生活裡疲憊的終站。即使回到了這個家的空殼,我仍然是關在我的
房間裡,持續工作、持續讀書、持續和自己對話。家的意象在我的腦海裡是模糊的,我感覺不
到那些被學生們在作文中極力描摹的溫度,或者是所謂「被支撐」的感覺。

如果我是考生,面對這樣一個命題,我可以選擇不要作答嗎?

從花蓮回來以後彷彿已經經歷一個世紀這麼久,我一再確認的、很害怕失焦的那些短暫的交集
,在我的生活裡面失去作用。有時光想著這一個時間點上,不一樣的空間、不一樣的地域的他
者,正在進行和我全然迥異的動作,他們的生活、他們的生命,都好像離我相當遙遠,我就會
感到寂寞。更恐怖的是,這些人曾經是在我淺薄的生命裡重重烙下痕跡的人。那阻隔的究竟是
什麼呢?每次想到這裡我就中斷,去看書、去改作文,去把自己放入另一個思緒裡面,如果再
繼續往下鑽,乾涸了很久的眼眶,會氾濫。

其實我應該是要感到慶幸的。十七歲那年,經歷過用力的拉扯和撕裂以後,我在另一個地方找
到認同。在那裡成長成熟,在那裡見識到生命無限的開闊,經過幾年以後,當我用一個外來者
的姿態再去到那裡,我突然明白什麼叫做回家。

如果讓我再一次描摹家的意象,那必定是令人感到熟悉,擁有很多共同存活的記憶,而活下來
的,卻不只是空泛的記憶而已,是一種穿越過時間與距離,也能輕易抓回來的密度。我沒有真
正的空虛,因為我曾經走過一段很踏實、很令人難忘的經歷。被我以最好的時光名之的那些最
好的人,為我充實了這個家的內涵。我有時暗自竊喜那時我逃走了,儘管我很多年以後才知道
,有些事情是不管怎麼逃都逃不開的,但起碼在我的生命經歷裡,曾經短暫的,把自己拋到一
個很遙遠的地方,遺世而獨立的,跟另外一群人建立關係。

小方說人生就是要這麼苦痛,這樣才會有故事。真好,這句話真好。能夠回家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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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ony0121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