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看見地獄，我就不怕魔鬼。

阿妙，大我兩屆的學長，「咖葩」的始作俑者。因為小興、因為大烏龜、小叮噹、因
為小正妞張阿雯，還有因為修學程的關係，我開始跟阿妙熟起來。是個每次說話都要
把我從三八罵到白癡、對我拉手拉衣角的動作又踢又踹、刀子嘴豆腐心的阿妙。

阿妙在我備課的時候傳msn跟我說話，到最後我說我要去小七買雞精。其實這只是習
慣，從大學時代就開始的習慣，讀書讀得很煩的時候，暫時離開書桌、離開密閉空間
，出去走一小段路，到燈光明亮的小七，琳瑯滿目的商品，暫時轉移心思轉移視線焦
點的方式。

我買了一罐五十元的統一蜂膠雞精、一罐十五元的純喫茶綠茶。我們家附近這間小七
的大夜，在我第一次拿出小花送我的東華I-cash時跟我聊了十分鐘的I-cash，他應
該大我幾歲，長得壯壯戴粗框眼鏡的男生，但說起喜歡的物事就像個小孩子，非常熱
情、非常認真的告訴我關於他的I-cash。

這就是一種癖。每一個人都要有的一種癖。

阿妙今天晚上跟我說話，應該是一種日常生活裡基於久未聯絡的學妹應該要有的基本
關心吧。可是總這麼恰好，我覺得我身邊這些沒有生活在一起，總是掛在msn好友名單
上的人們，久久一次的說話總是這麼恰到好處，讓人覺得溫暖又窩心。

我還是一樣不斷使用括號裡面的動作在阿妙身上蹭來蹭去，阿妙也還是一樣把我從三
八到白癡罵了一遍。可是這中間交換的言語與信念，阿妙，你知道嗎？這些看起來平
版而又單薄的文字給了我很大的力量。正如你所說的，文字不只是文字。對我而言，
對我們這些讀中文讀得半桶水的人而言，文字不只是文字。

我確實很惶恐，跟你一樣惶恐。我知道自己努力，但我對努力的標準近乎苛求，總是
覺得這樣的程度多麼不夠，很怕自己在這一場漫長的戰役裡面很快的敗下來。可我最
幸福的一件事，如我告訴過你蕭老師說我最幸福的一件事，就是身邊有這麼多和我有
相同信念的人，不斷簇擁著我、緊緊把我包圍，只要我一不小心向下墜跌，或者歪斜
了，總有人把我馬上扶正。跟我說：不可以喔，不可以放棄喔。所以我真的很惶恐，
我知道你也跟我一樣惶恐，我們都拿著單薄而又天真的熱情站在這世界的窄門面前張
望，你說的對，熱情在考試裡面不計分，可是我還是相信，因為有這樣的熱情，所以
當我們跟身邊一大群人做著一樣的事情的時候，我們從中獲得更多，因為讀書考試教
書這些事情，就像文字不只是文字一樣，我們得到的，也不只是讀書考試教書可以給
我們的。

去年十月左右，我在我的痛苦裡面拿微薄的力氣和你交換你的荒蕪，如今事隔半年，
很多事情過去了，未來一直來一直來，日子就像夜晚騎車在台九線上不可避免撲打在
臉上的小蟲，不斷撲向我們。沒有力氣反抗，也沒有什麼好反抗。你從一座島到一座
島，翻山越嶺終究又回到花蓮，而且更往南，到了一個靠海的小鎮，展開你與那群大
眼睛的孩子們可以譜寫下來的一頁。我覺得生命真是奇妙，當自己越覺得孤單而單薄
，覺得自己退到一個無路可退的天涯海角，覺得自己伸出手什麼都抓不住的那個時刻
，在這麼深切荒蕪與乾枯的生命裡面，突然好像擁有了全部。

就好像從光復到豐濱那一條路。一路蜿蜒上山，小路隨山勢起伏，繞過一圈又一圈，
大學時候很多人在那邊跌了跤、摔了車、帶著傷又回到生活裡。那一條路有個美麗的
名字，叫做光豐公路，有光而且豐美，因為繞過重重阻隔，一片甘美的海洋，蔚藍地
、明亮地，就在柳暗花明處延展開來。我腦海裡經常想像那風景，想像太平洋旁邊的
海岸，一波一波隨浪花拍打上岸的泡沫，它曾經這樣拍打我年輕而又易碎的心。那是
一個啟示，啟示我們生命路途這樣蜿蜒崎嶇，這樣讓人摸不著眼前的未來，可總有那
麼一天，命運會為我們開啟，那美麗的風景。

今天我跟我的孩子們講東坡，講他烏臺詩案那一段，講他從黃州時期生命裡最黯淡的
階段，提煉出來圓潤的成熟，余秋雨說，那是寂滅後的再生。接著我講他黃州之後一
度回京又被貶謫到英州、惠州、儋州，我們的東坡帶著傷痕累累一路往南，往更溫暖
的地方去，可是這個溫暖再也無法挽回他衰老的身體，最後一次大赦回京，病死於路
途中。我說到這裡，有不少孩子昏睡到沒有發現我的哽咽。

阿妙，我們能夠當老師、能夠讀書、能夠相信自己可以做什麼的這些事情，都讓我覺
得自己的生命有重量，哪怕影響力很小也沒有關係。未來一直來，眼前的一場征戰帶
給我們巨大的焦灼還有不安，我很怕自己撐不下去，可是我告訴自己，一定要盡力到
最後，就算沒有力氣了還是要死命地撐下去。

藍色大門裡面孟克柔問她的媽媽：「妳怎麼活過來的？」媽媽說：「就閉上眼睛，再
張開來，就發現自己活過來了......就這樣活過來了啊......」

是啊，阿妙，我們彷彿看過人生裡面一片寂滅的荒蕪，然後就這樣活過來了。那未來
還未來，也是這樣活過去的啊。我不知道我還可以天真多久，但只要還有一絲一毫，
就可以讓我活過去。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