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雨的夜晚讀妳寫來的信,雖然才從外面淋過雨回來,頭髮濕漉漉、頭重重的,
但不知道為什麼,每一次讀馬力沙的信,都有一種內心的瘡瘢被撫平的感覺,馬力
沙好溫柔,再一次讓我想起來,離開東華的前幾天,躺在文學院冰涼涼的地板上看
著天空,妳說:「雲像我們口中吐出的煙」。親愛的馬力沙,我記得妳說妳要幫我
記住我二十二歲躺在地板上拿著手機唱歌的模樣,我一直記得妳說的這句話。
我把我寫的那篇「最美的風景」給L老師看,L老師特別跟我提及,我寫和馬力沙
道別的那一段,讓她讀著讀著也忍不住想哭了。講到L老師,就忍不住說一下今天
發生的事情。
上星期四我請假去台北,L老師幫我代了一堂課。我千交代萬拜託她什麼都不要跟
我學生說,但她終究是什麼都說了。星期五我拉著她:「告訴我妳到底說了什麼嘛
!」她簡簡單單帶過,於是我也就沒有放在心上了。今天她突然把我叫住,跟我說
她前兩天基測監考時寫了一些東西給我,其實就是她對我的學生說的話。
她用相當溫柔的口氣讀一次給我聽,我乖巧得像個聽媽媽說故事的孩子,感覺那有
起伏有情感的語調。當她說到我高中時尖銳得像拿著兩根刺一樣時,我覺得有一股
自喉頭湧起的酸意哽咽在我的鼻腔。然後她再說到我回到學校之後跟我後來的班導
道歉,她對我說很多人做錯了卻沒有想過要道歉,但因為我去跟我的老師道歉了,
她很高興我「和過去的自己和好了」。
我拿著L老師寫給我的紙張,踱回我的座位,再讀一遍,淚眼汪汪哭個不停,深深
覺得沒有辦法在辦公室待下去了,於是我拎著傘走到雨天無人的操場上給阿閃打電
話,再一次讀著老師寫的文字又在電話裡對著阿閃哭了起來。
我想起來,我刻意逼自己遺忘的事情。
那時我覺得我是一個人的。他們不斷吵架、傷害自己、傷害對方,然後傷害我。我
自以為擺脫了他們找到另外一個可以依靠的對象,但後來才知道那不過是大海浮沈
的溺者,不小心抓住的一根浮木而已,溺者終究是孤獨而飄零的。於是我不知道要
怎麼樣繼續泅泳,才能脫離那苦海。
L老師是一道光,像燈塔一樣的光,給我一個前行的方向。
過去因為某個部分的欠缺,我在另外一個方向尋求可以肯定自己或者強壯自己的慰
藉,反而讓自己失去了那個時代最應該單純的美好。沒有錯,L老師說的沒有錯,
去到花蓮那四年,我內心某些尖銳和抵抗被消磨了,我彷彿在山與海交界的地方也
獲得了一個開闊的視野。而後來,我因著再一次回到同樣的場景、不同的位置,生
命裡某一部份的欠缺被修補了。
帶著相當激動的情緒回到家,淋雨很冷,但讀著妳的信、妳寄來的書摘,我打從腳
底板暖和起來。我怎麼總是能在自己最尖銳、最帶刺的時刻遇到這麼溫柔的人呢?
為什麼這些人總能不管我的刺、我的防備,緩緩地、緩緩地把我撥開呢?就像高中
時候我遇到L老師,以及後來遇到妳們。
相當喜歡妳摘錄的賴和那一段詩,容許我把它再引用一次。
「他倆已經忘卻了一切,心裡不懷抱驚恐,也不希求安慰;只有一種的直覺支配著
他們──前進!……無目的地前進!自然忘記他們行程的遠近,只是前進,互相信
賴,互相提攜,謂著前進而前進。」……
我清清楚楚且深刻的感受這樣的句子,原來所有人,不分年代先後,不分天南地北
,都有著共同的想像,無論生在何時,走在何處,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但是
一個人最後終會明白,不斷不斷有許多人走在他身旁,一起前進,然後離去。
蔡逸君,《跟我一起走.前進》,2006年4月,台北:寶瓶文化,頁67-68。
一直以來都以為自己是一個人,即便身邊多一個親密的人可以取暖,但終究內心裡
還是一個人住。可後來,從L老師的敘述、從妳們這近兩年來帶給我的一切,我也
才能明白:原來,我們都一起走。
我讀完妳的信讀阿閃的信和網誌,她說我是壞朋友的那一段,確實經常讓我感覺到
奇異的力量。我想起去年我在電話裡讀米蘭昆德拉那一段關於墜跌的部分給妳聽,
妳說妳不喜歡皇冠出版的書用雙引號代替引號這部分,但後來妳還是買了尉遲秀翻
譯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也想起妳在火車上跟我說著魯西迪,回來之後我也
馬上買了他的「哈樂與故事之海」還有「憤怒」。療傷的那一段時期,我逕自讀著
我的村上春樹和馬奎斯,妳們傳來張惠菁的書摘,還有後來同一時刻三個人為著我
的一句話,同時翻著郝老師的「那年夏天,最寧靜的海」。現在我和阿閃交換大江
健三郎,並且自己偏執地讀著駱以軍和白石一文,妳讀著蔡逸君,還有還有我們都
一起讀著遠藤周作,這就像是我們三個人分隔三地,隔著山、隔著海、隔著距離與
生活,卻藉著閱讀與分享綿綿密密交織出一張網,關於從閱讀裡面抽絲剝繭找出一
種自己能夠接受、能夠靠攏的生命情調,交織出一張網。
阿閃在電話裡拿花蓮的海、花蓮的燈塔和花蓮的詩誘惑我,又寫信邀約W老師讓我
蠢蠢欲動。什麼時候我們可以一起回去呢?回去看看我們的家、我們的學校,我們
生命裡最好的一段時光?我非常想念文學院二樓那一個小小的陽台,可以看到整個
中央大草原、看到所有建築物、看到東湖、看到海岸山脈的那一個小陽台。也非常
想念多媒體教室前分別的鐵門,阿閃在裡面,妳陪我走出來,然後我們說再見的那
一刻。這些日子我一個人過得很孤單、很困難,卻也因為妳們在、我的孩子在、我
身邊的人都在,我知道一直有人看顧著我,為我燃起生命裡每一瞬的光。
每一次當我念及那些一起經歷過的細節,無論是留在花蓮沒有帶走的,還是後來在
台北那座冷漠城市裡我們一同度過的,跟妳們一樣,我在這裡,思念我們仨。
- May 29 Mon 2006 21:40
給馬力沙:跟妳一起走(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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