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看見地獄，我就不怕魔鬼。

我很高興我又能持續跟妳分享生活裡的微小物事了。經歷了整整一星期七天，
沒日沒夜的改作文考卷，還有白日那些令人煩躁不悅的瑣碎事宜，關於考試關
於成績計算關於題目的爭議種種，我覺得我心裡的某一部份好像乾涸了好一陣
子。非常非常渴望一場天降甘霖的滋潤。昨天我看到了我突破自己的極限，從
早上十一點下課之後，一直到隔天凌晨兩點，中間當然有些吃飯開會騎車洗澡
的例行公事，可我整整改了四十二篇作文，含評語。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經歷那個過程，中間有一度非常想要放棄，又想著一
定要把這件事情完成，疲憊而專注、軟弱而堅毅，我內在的思緒與外在體力的
負荷形成了強烈的拉扯，而我眼看著自己跨過那一瞬間，終於在兩點多躺平在
床上，並且讀了一小段遠藤周作才入睡。

今天上完早上第一節課，我回家備課。收到妳為我印好小心包裹寄來的教學檔
案紙本，我相當開心，因為妳的貼心仔細，也因為我的一部份事情好像也可以
塵埃落定。我帶著愉悅的心情，連上了下午四堂課，最後一堂課寫板書的時候
我感覺到自己的手在抖，手腕、手臂連結肩膀的位置有酸酸的痛，還有小腿，
她有一種僵硬得不是我的身體一部份的感覺，以及喉嚨，好像卡了一顆糖果在
喉頭般不上不下。

放學後趁著辦公室人少，我把我印了五大張的作品送給我的老師。本來是想等
到一切結束之後再給她，可我總好像藏不住秘密一般，很想讓她知道，我是這
樣看待這一年的。離開辦公室的時候陽光仍好，我一邊聽著You'll see騎車
，一邊想著去看場電影好呢？還是去海邊晃晃好呢？儘管身體已經疲憊不堪，
我總覺得還是要好好善待自己。

路上我遇到我的學生，我興沖沖遞給她們看妳幫我印的教學檔案。然後幫她們
指出：「妳在這裡。」其中一個學生告訴我，她們在電腦課上瀏覽相簿，然後
看到我上學期的照片，一致覺得我上學期看起來「很年輕」，我反問她們：「
那現在呢？」究竟是滄桑還是老去了呢？她們呵呵笑，然後解釋是頭髮的關係
吧。其實我知道不只是這樣子的。

終究我哪裡都沒有去。回到家打開電腦，把教案的部分印出來，還有之前影印
的學生作品，小心翼翼地確認每一份資料是否完整，然後我完成我的教學檔案
，一共四十頁。接著拿出一個資料夾，按照次序排列我的身份證、學位證書、
教育學程證書、專業認證證明、教師證，以及過去的所有資歷證明，我知道它
們必須跟著我，進入我生涯的另一次變動。這個過程中，我看到我自己去年的
教學檔案。

去年，我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整理那些繁雜的資料，掃瞄所有的獎狀、證件，
非常兩光的用word排版照片文字，然後花俏地選用彩色的影印紙列印。印成厚
厚的三大冊，另加上一整冊實習那年瘋狂製作的學習單、學生作品，帶著它們
在夏日炎炎下四處奔走。

現在一切簡化了，我只想帶著我四小冊、各40頁的資料前行。妳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今年我花兩天整理教學檔案的過程中，我發現這一年來，有些東西已經
無形地內化在我的體內，某個狹小的部分，深化而且牽引我的改變。在我把那
些紙本再次小心確認順序，裝進白色20頁的資料夾的同時，我覺得截至目前為
止，我有一部份的認知圓滿了，也足夠了。

晚上收信的時候收到Ｗ老師的mail。他相當溫柔而且仔細地說明他決定離開教
職的原因。我想透過文字表述的這部分，一定比他使用語言來跟你對話的部分
來得柔軟而且無害。他最後的一段話給我相當深刻的指引，他說：「畢竟，當
初我投入教職的原因並不是因為它穩定，而是我能向你們展示那些迷人，充滿
傷害性與治癒能力的世界，就像我的師長們曾經帶給我的教育一樣。」

其實讀著他的信的同時我也畏懼了。當初他投入教職的原因，和我在我的教學
檔案裡說明的那一切如此雷同，那幾年後，我不敢往下想。前兩天在課堂上不
知道為什麼，我的學生突然問我：「如果過幾年妳的熱情被消磨了怎麼辦？」
我想起Ｗ老師去年在希臘左巴說的：「生活怎麼樣都可以過。」然後我再次打
住我的思緒，我想說的是，那些未來的、假設性的問題，我想等到了時候，我
就知道自己會怎麼辦了。現在我想要的是，用當年孤獨而熱情的姿態，躍身挺
進我深愛的海洋一般，再一次拿著孤獨而熱情的自己，躍身挺進我深愛的。

現在是晚上九點，妳還沒有上線。我覺得到目前為止，我的體力、我的思緒以
及我的心靈，都已經呈現一種榨乾的狀態。原因包括一個星期以來的奮戰、整
晚繁雜而瑣碎的資料整理，還有我少得可憐的睡眠。現在我想好好休息，然後
明天，以及未來，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真的非常希望六月中有機會到花
蓮和妳見面，並且跟Ｗ老師道別。但在那之前，有些事情必須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