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天生是勞碌命。難得可以早睡的日子竟然又摸到了兩點。剛才我試圖善待
自己,很久沒有非常認真的在洗完澡後幫全身肌膚擦乳液,這些日子以來的輕忽
,總覺得對我的身體有一種相當愧疚的歉意。

梳妝台和床的中間隔著書桌,我的房間其實很小,可不知道為什麼,從梳妝台走
向床的中途,我被書桌卡住了。於是我打開word和遠藤周作,打一點點的書摘。

然後有些話我想說,對某個人說。

勝呂從沒向兒子提過自己少年時代的事情。可是,看到和從前的自己相似的臉、
相似的體格的兒子,在庭院中投球或仰臥在榻榻米上,看著漫畫書時,他就會把
那時候的自己,重疊到兒子身上。不,是兒子是他想起那時候的自己。兒子不知
何時也會歷經不幸,和嘗試到離別的滋味。他覺得,讓這時期慢點到來,或許也
是父母的責任。(和你同樣是十歲時,爸爸……)酒一下肚,開始說了出來,不
過還是閉上嘴,無法向兒子說明自己為什麼喜歡雜種狗。遠藤周作《海與毒藥.
雜種狗》,台北市:聯合文學,民95,頁94。

現在在我身邊的人,我是指「生活」裡的那些人,其實鮮少有人知道我過去曾經
經歷過一段怎麼樣黑暗的時光。我的老師們不知道,同事們不知道,學生更沒有
理由讓她們知道。大學時期就親密的朋友可能知道一部份,可是沒有人跟我一起
見證過。後來才變得親密的馬力沙可能看過一小點,在我已經擺脫之後又不小心
沾染上的一小點,阿閃可能是完全無所知。

那是一個漩渦。一個力道強大中心很深的漩渦。那些日子裡面我想過兩種可能,
要不就奮力往上掙脫,不顧一切哪怕傷害所有的人也要離開那個水流。另一種可
能就是往下墮落吧,順著那水流旋轉的弧度任它把我拋擲,或者捲入,完全不要
抵抗地在其中旋轉。那是一個黑影,它蒙蔽我更年輕的時期所有可以想望的未來
,我每天張開眼睛就是暈眩,然後在生活裡求得更加暈眩,讓自己完全昏迷,直
到隔天張開眼睛。那黑影裡面有我所信任的人對我的叛離,有我所重視的人對我
的不諒解,還有我看到,應該要對我負起責任的人,他的懦弱與無力。那時候我
就明白,這就是人生啊。就是你沒有選擇不得抗拒,非得逆來順受的人生。

那一段黑暗時光我真的張開眼睛不見手指的黑,我和自己獨處,儘管我在眾聲喧
嘩之中,我還是和我自己獨處。我一直將之視為我人生最大的障礙,如果我在未
來,因此而失去什麼重要物事,我不會原諒那時候的所有人。

我是一個會用力把腦海中影像逼出去記憶區塊的人。我不想記得的事情,只要我
一直催眠自己:「我不想記得。」經過一段時間,我會真的一點也想不起來。跟
K的那一段是這樣,還有我自己那一段黑暗也是這樣(但我沒有打算忘記P,所
以我沒有用力告訴過自己我不想記得他)。

但別人的故事是一把鑰匙,尤其是當一個人用非常細緻的語言歷歷如繪地說著發
生過的故事,那些語言就化成一把細而尖的金屬物質,像鑽進大鎖一樣地鑽進我
的腦海,旋轉半圈,然後打開。不小心發現裡面其實深藏著腐朽的發霉的陳舊的
記憶。

當我讀著遠藤周作一些句子的時候,我過往的某個部分被打開了。排山倒海而來
的是一種令人生厭、做噁的感覺。

然後我想起曾經有人用近似戲謔的口吻說,然後呢?妳想起妳的過去嗎。我不知
道「我的過去」這件事情對未來遇到的人究竟重不重要。如果我不提起,那會改
變什麼我們現在交往的本質嗎?如果每一個人的「認識」,非要經過一番告解式
的坦白,要一字不漏地全盤托出過往經歷裡細瑣而私密的情節,那麼,我真的很
想知道,剩下還在我身邊的人,會有幾個。

天真這件事情不是說了就算。可它必定要經過最深沈苦痛的錘打才可以,那多麼
弔詭?有時我們用奮不顧身的姿態活著,只是為了想確定自己夠好,想確定自己
「可以」生存著,不要被某些物事打敗,那後來呢?直到有一天信仰被擊潰的時
候,又怎麼能漫不經心的說自己仍然用高雅的姿態活著呢?

有時我想起邱妙津的鱷魚。牠想用一個「正常人」的姿態生活、走路、上班、下
班,然後回到自己的浴缸裡。那或許不是偽裝,而是一種「順受」,因為這世界
對我們有要求,所以必須用某一種行為模式才能好好的生活著。有時我覺得自己
就像快要變成真正人類的鱷魚,因為我把生活扮演得這麼好。可是有一天,當我
快要忘記自己曾經是一隻鱷魚,然後不小心,看到我的浴缸,那怎麼辦?

十六歲那一年我讀邱妙津,讀芥川龍之介,那些文字裡透露著死亡氣味的書寫。
我以為自己不小心死過一次了,而現在存活著的,是像大江健三郎說的,被換取
的孩子。我所透過書寫表達的,只是一種交換生命過後,可能存活下來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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