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著我笑的時候我還正漫不經心的左右張望。坐在輪椅上,他看
起來小了一號。笑起來還是彎著眼睛咧著嘴像個孩子,不過因為日
曬和粗重工作的減少,看起來氣色好多了。

他舉起左手握著我的手搓揉一番,這樣親暱的動作在過去不曾有。
後來我才知道為什麼舉的是左手,因為控制右手的神經傷得比較重
,所以他的右手還不能自由的由腦來使喚。我無法感受他的感知,
但我想吃了鬆筋藥劑,發麻的肌肉在握著我手的時刻,或許是想要
更清楚感覺我手的質感。

看護推著他繞湖而行,要找一處可以餵魚的地方。我把吐司捏成碎
屑,一把拋擲到湖面,成群的魚在水面上掀起激烈翻騰的水波,化
作漣漪,然後消散。就像所有糾結與洶湧的心緒,在見面的時刻,
終究只是心湖裡淡淡的漣漪,終究會趨向平靜。

陪他坐在湖邊的板凳,看護很貼心的到一旁和其他人聊天。讓我們
獨處。我們輪流說話,交換生活與心境上的轉變歷程,他說著他的
孩子、他的傷況、他在醫院看到的人情冷暖,我說著我的孩子、我
的近況,短期未來目標和打算,我在工作中看見的社會縮影。當然
,話題也會不可避免提起我們共同愛著的那人。好幾次他的眼眶濕
潤,眼角皺摺處凝聚小小的淚光閃閃,我像媽媽做的那樣,用面紙
輕輕擦拭他的眼角。


雨落下的時候,看護以跑百米競賽的姿態將他推進建築大樓內,回
到病房,我轉身接電話,聽到同房病友問他:「是女兒嗎?」我沒
有聽到他的回答。也沒有心思揣測別人的眼光。

他說要帶我參觀交誼廳。坐在輪椅上,雙手握著扶把,兩腳踩在地
上像走路,但屁股並沒有離開。我看著他像個孩子一樣嚕著輪椅走
路,我不知道我那時做出什麼表情,但他說這樣是在練習,腳的肌
肉已經逐漸長回來了。在我心裡他是個強人,一個更接近印象中父
親意象的那種。

後來我們到地下室喝咖啡。有幾次我試圖要幫他做點什麼,但後來
我意識到,不對,他必須自己做那些還不熟練但對其他人來說是習
以為常的細瑣動作。他用平靜的語氣說,全身癱瘓的時候只想著能
夠站起來就好了。站起來之後又希望能夠走路,能夠走路又希望能
夠爬樓梯。雙手沒辦法使喚的時候,只希望能夠自己吃飯就好了,
做到之後又期望有更大的力氣拿東西,甚至將來能夠騎機車。

然後他笑了,和往常一樣笑著,說人好貪心吼。

不應該這樣期望嗎?那些「本來」都能理所當然做到的事情,是該
慢慢回來的。我對他說,真正經歷了絕望的時刻,才能那麼珍惜一
點一點的改變和進步。

我不知道我們兩個的獨處能夠講這麼多的話語。我曾經為了夜裡接
到他的電話而焦慮失眠,現在即便重複的話題說起來都好像是初次
嚐到的美味,那樣令人津津有味。我沒有說一句體己貼心的話,很
抱歉,對於理當親密的人,我總是沒辦法親口說出溫柔的話語,甚
至試圖迴避,那些必須裸露真情的時刻。所以總顯得不那麼貼心體
恤,而我也從來沒有打算辯解。

我跟他說,他和她的那些事的確造成我的焦慮和困擾。在理智的範
疇裡,我可以理解他的某些判斷、處境,可是沒有辦法,站在血濃
於水的立場,我絕對,站在她身邊。

他說他知道。我很高興他知道。

我其實很慶幸我終究鼓起勇氣去面對他了,在經歷了先前那些事情
之後。我其實知道他很開心期待我的到來。看到他這麼努力、強悍
地面對一個新生兒必須慢慢學會的那種身體的事,我深刻地覺得這
一次的意外在他的生命裡,他和她的關係中,必然起了一些像閃光
燈效應一樣不可磨滅的作用。於我而言,我也彷彿多讀了一章,和
困頓中的堅毅有關的詩句。

上車之後,我傳簡訊給他:「我上路了,你繼續乖乖努力,聽說你
沒睡午覺,晚上早點睡。不過,以後不要在醫院走廊上飆車了。」

他會不會,看著手機,然後,呵呵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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