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無人的辦公室裡改作文，窗外陽光很好，彷彿整個夏天都在這裡。打開窗戶
，風把不遠處火車經過鐵道的聲音也吹進來。我望著自己辦公桌上堆滿的作文簿
，以及佔了三分之一桌面的教科書，我想我是喜歡這個位置的。它很好，它靠窗
，曬得到太陽、吹得到風，也可以聽到窗外球場尖叫和吶喊的聲音。這讓我覺得
整個世界離我很近。
我常常站在窗口看著整個球場，彷彿看著熟悉的身影就在那裡。
我知道不久之後我就要收拾我的物品，把這個位置交給下一個人。如同上一位坐
在這裡的實習老師把這乾淨的座位留給我一樣的，乾淨。
又是六月底。這真是一個遷徙的季節。阿閃抱怨她的登機箱並且認真翻黃曆選擇
遷入新居的日子，我也在計算需要幾個紙箱才能把我的書和作文簿全部搬走。遷
徙，令人厭煩、令人疲憊，卻又令人感到不可思議一個階段結束、另一個階段就
要開始的一個動詞。
這幾年來，每到了這個季節，我彷彿就要重複這樣的動作。
畢業那一年的六月，趕完要命的期末報告，連著三天沒睡又殺到台東坐船去綠島
瘋狂玩了三天兩夜，然後回來打包。一邊裝箱、一邊送走我的朋友、一邊流淚、
一邊告別，最後寄了十八箱郵局的學生包裹，回到新竹，我的家。除了十八箱包
裹之外，我還有什麼留在那裡沒有帶走？
實習結束那一年的六月，一邊忙著製作教學檔案、一邊上網檢索教師甄試的訊息
，重複的在報名表上寫上自己的姓名、電話、住址、學歷、經歷，重複的去每一
間學校排隊報名、等待考試。同時寫謝卡感激照顧我一年的老師們、然後用一個
紙箱，就收拾了我在那間學校所有的物品。
前天晚上在填寫報名表的時候，才發現跟天使班告別的那一天，竟是我拿到教師
證滿一年的日子。教師證上面的日期是94年6月22號。原來，這一部份的完成也
象徵著某種程度上的圓滿。一年了，成為一位真正的老師，才一年。
我像是隨著季節遷徙的候鳥，每到了固定的季節就要準備一次長途跋涉的旅程，
把自己準備好，體力準備好、精神狀態準備好、心理準備好，然後出發。可是，
候鳥總有可以依循的軌跡，而我的旅程，只像是茫茫無涯際的大海，就這樣展開
。
離開學校的時候，把天使班和卡通班送我的禮物一併帶走，媽媽在家門口等我，
我把生活工場的大袋子拿上車，我說：「那是我學生給我的禮物，我好捨不得她
們，她們一直哭。」媽媽果然是媽媽，媽媽說：「下學期開學，她們有了新的老
師，就會忘記妳了。」
我當然知道這樣的事。我們戀戀不捨得昨天，以及現實存在眼前的明天，理智自
然而然會教我們選擇。可是，那有什麼關係呢？起碼在這樣的時刻裡，我感受到
她們待我的真誠。我當然希望她們有更好的明天，遇到更好的人、看到更美麗的
風景，過去那些令人傷感的或者疼痛的記憶都不復在，可是，如果沒有過去累積
起來的這些，我們相遇的那個當下，就不美麗了。
而我，在命運的羈旅之中仍然在飄移。過去這一年來是有很多時刻我感覺自己可
以像是被種植下來的樹，在這裡生根、在這裡開花，然後有結果。可是命運的羈
旅不只如此而已。我開始明白Ｃ老師很愛說：「像妳這樣的人就應該再漂泊下去
。」這幾年來的生命經驗展示給我的，我逐漸明白「像我這樣的人」是怎麼樣的
人了。
我記得去年底今年初，阿妙考上花蓮的學校、小花要去台北讀國貿班，我說：「
你們都走了我怎麼辦？」那時小花說，妳怎麼不說是妳自己留著不走呢？
是這樣沒錯。是我自己留著不走。
半年過去了。阿妙的學校也差不多要結束，開始跟我一樣四處奔波考試、接受跌
倒很痛這件事情，然後站起來拍一拍，繼續鼓舞彼此往前走。小花的課程也到了
一個完成的階段，他開始計畫他的壯遊，他將離我遠去，儘管他說不管怎麼樣他
都會在我身邊，但我知道，那不一樣了。
我們的生命中就是有這麼多這樣的事情，正如我所說的擺渡，張惠菁說的那些你
不相信的事。結束、收拾、遷徙、整理、歸位、生活、結束，每一次的搬遷都是
一次破壞與重建，破壞了所有的生活習慣、物品的位置，然後重建出另外一個生
活模式、物品的擺置。這是一個循環，所謂因循反覆的主題，這樣上演、這樣落
幕，這樣子把我們推向每一個明天。
阿閃因為不同老師勸說留在花蓮或不留在花蓮這件事情困擾了一陣子。我什麼都
沒有說喔，我真的覺得去哪裡都沒有關係。因為這個歧路花園裡，每一次的分歧
與抉擇，都會帶給我們意想不到的風景，我們在之中得到什麼、失去什麼，感覺
到飽滿或者感覺到失落，那些都帶給我們生命裡面，厚實的重量。
去年我在兩間學校中做抉擇的時候，有老師很明白的告訴我，如果我選擇的是我
現在選擇的這所學校，第二年我能留下來的機率太低了。「要為長遠的未來做打
算啊！」她是這樣說的。我當然明白這是現實。可是，對我而言，長遠的未來是
什麼呢？那些幫我「打算」的人可能不清楚吧。
我數學真的很差，所以我從來沒有計算過在這個地方得到什麼、失去什麼，投資
報酬率如何，有更多的時候我都是憑著直覺去做一件事，這是我該做、而且能力
範圍可以做到的，然後我就去做。義無反顧。義無反顧的人真的很笨捏，可是如
果不那麼的用力生活著，那就不是我了啊。那些人到底能不能瞭解我呢？
我是相信命運的。去年我在自己最想要去的那條路上跌了一跤，命運把我的人生
用力一轉，轉進了這個地方，我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因為我看到如此美好的風景
，那接下來，命運要把我帶去哪裡呢？去哪裡都沒有關係，我會跟著它往前走。
我知道，我不會繞得太遠。
我跟我的孩子說：她們讓我看到位移。是這樣子的沒錯。我的生命裡總有一些全
心投入又無功而返的事情喔，但其實我知道「看起來」無功而返的事情，並非一
無所獲。正如這些看起來很笨的事情，我還是要繼續做下去一樣。
那就繼續漂泊吧。
只是這一次我要收拾的東西多了些，要帶走的東西多了些，而我留下來的，也多
了些。
，風把不遠處火車經過鐵道的聲音也吹進來。我望著自己辦公桌上堆滿的作文簿
，以及佔了三分之一桌面的教科書，我想我是喜歡這個位置的。它很好，它靠窗
，曬得到太陽、吹得到風，也可以聽到窗外球場尖叫和吶喊的聲音。這讓我覺得
整個世界離我很近。
我常常站在窗口看著整個球場，彷彿看著熟悉的身影就在那裡。
我知道不久之後我就要收拾我的物品，把這個位置交給下一個人。如同上一位坐
在這裡的實習老師把這乾淨的座位留給我一樣的，乾淨。
又是六月底。這真是一個遷徙的季節。阿閃抱怨她的登機箱並且認真翻黃曆選擇
遷入新居的日子，我也在計算需要幾個紙箱才能把我的書和作文簿全部搬走。遷
徙，令人厭煩、令人疲憊，卻又令人感到不可思議一個階段結束、另一個階段就
要開始的一個動詞。
這幾年來，每到了這個季節，我彷彿就要重複這樣的動作。
畢業那一年的六月，趕完要命的期末報告，連著三天沒睡又殺到台東坐船去綠島
瘋狂玩了三天兩夜，然後回來打包。一邊裝箱、一邊送走我的朋友、一邊流淚、
一邊告別，最後寄了十八箱郵局的學生包裹，回到新竹，我的家。除了十八箱包
裹之外，我還有什麼留在那裡沒有帶走？
實習結束那一年的六月，一邊忙著製作教學檔案、一邊上網檢索教師甄試的訊息
，重複的在報名表上寫上自己的姓名、電話、住址、學歷、經歷，重複的去每一
間學校排隊報名、等待考試。同時寫謝卡感激照顧我一年的老師們、然後用一個
紙箱，就收拾了我在那間學校所有的物品。
前天晚上在填寫報名表的時候，才發現跟天使班告別的那一天，竟是我拿到教師
證滿一年的日子。教師證上面的日期是94年6月22號。原來，這一部份的完成也
象徵著某種程度上的圓滿。一年了，成為一位真正的老師，才一年。
我像是隨著季節遷徙的候鳥，每到了固定的季節就要準備一次長途跋涉的旅程，
把自己準備好，體力準備好、精神狀態準備好、心理準備好，然後出發。可是，
候鳥總有可以依循的軌跡，而我的旅程，只像是茫茫無涯際的大海，就這樣展開
。
離開學校的時候，把天使班和卡通班送我的禮物一併帶走，媽媽在家門口等我，
我把生活工場的大袋子拿上車，我說：「那是我學生給我的禮物，我好捨不得她
們，她們一直哭。」媽媽果然是媽媽，媽媽說：「下學期開學，她們有了新的老
師，就會忘記妳了。」
我當然知道這樣的事。我們戀戀不捨得昨天，以及現實存在眼前的明天，理智自
然而然會教我們選擇。可是，那有什麼關係呢？起碼在這樣的時刻裡，我感受到
她們待我的真誠。我當然希望她們有更好的明天，遇到更好的人、看到更美麗的
風景，過去那些令人傷感的或者疼痛的記憶都不復在，可是，如果沒有過去累積
起來的這些，我們相遇的那個當下，就不美麗了。
而我，在命運的羈旅之中仍然在飄移。過去這一年來是有很多時刻我感覺自己可
以像是被種植下來的樹，在這裡生根、在這裡開花，然後有結果。可是命運的羈
旅不只如此而已。我開始明白Ｃ老師很愛說：「像妳這樣的人就應該再漂泊下去
。」這幾年來的生命經驗展示給我的，我逐漸明白「像我這樣的人」是怎麼樣的
人了。
我記得去年底今年初，阿妙考上花蓮的學校、小花要去台北讀國貿班，我說：「
你們都走了我怎麼辦？」那時小花說，妳怎麼不說是妳自己留著不走呢？
是這樣沒錯。是我自己留著不走。
半年過去了。阿妙的學校也差不多要結束，開始跟我一樣四處奔波考試、接受跌
倒很痛這件事情，然後站起來拍一拍，繼續鼓舞彼此往前走。小花的課程也到了
一個完成的階段，他開始計畫他的壯遊，他將離我遠去，儘管他說不管怎麼樣他
都會在我身邊，但我知道，那不一樣了。
我們的生命中就是有這麼多這樣的事情，正如我所說的擺渡，張惠菁說的那些你
不相信的事。結束、收拾、遷徙、整理、歸位、生活、結束，每一次的搬遷都是
一次破壞與重建，破壞了所有的生活習慣、物品的位置，然後重建出另外一個生
活模式、物品的擺置。這是一個循環，所謂因循反覆的主題，這樣上演、這樣落
幕，這樣子把我們推向每一個明天。
阿閃因為不同老師勸說留在花蓮或不留在花蓮這件事情困擾了一陣子。我什麼都
沒有說喔，我真的覺得去哪裡都沒有關係。因為這個歧路花園裡，每一次的分歧
與抉擇，都會帶給我們意想不到的風景，我們在之中得到什麼、失去什麼，感覺
到飽滿或者感覺到失落，那些都帶給我們生命裡面，厚實的重量。
去年我在兩間學校中做抉擇的時候，有老師很明白的告訴我，如果我選擇的是我
現在選擇的這所學校，第二年我能留下來的機率太低了。「要為長遠的未來做打
算啊！」她是這樣說的。我當然明白這是現實。可是，對我而言，長遠的未來是
什麼呢？那些幫我「打算」的人可能不清楚吧。
我數學真的很差，所以我從來沒有計算過在這個地方得到什麼、失去什麼，投資
報酬率如何，有更多的時候我都是憑著直覺去做一件事，這是我該做、而且能力
範圍可以做到的，然後我就去做。義無反顧。義無反顧的人真的很笨捏，可是如
果不那麼的用力生活著，那就不是我了啊。那些人到底能不能瞭解我呢？
我是相信命運的。去年我在自己最想要去的那條路上跌了一跤，命運把我的人生
用力一轉，轉進了這個地方，我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因為我看到如此美好的風景
，那接下來，命運要把我帶去哪裡呢？去哪裡都沒有關係，我會跟著它往前走。
我知道，我不會繞得太遠。
我跟我的孩子說：她們讓我看到位移。是這樣子的沒錯。我的生命裡總有一些全
心投入又無功而返的事情喔，但其實我知道「看起來」無功而返的事情，並非一
無所獲。正如這些看起來很笨的事情，我還是要繼續做下去一樣。
那就繼續漂泊吧。
只是這一次我要收拾的東西多了些，要帶走的東西多了些，而我留下來的，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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