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看見地獄，我就不怕魔鬼。

回竹女探望從前的同事，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同事開玩笑說，我一天只要
工作四小時，可是能和大家領著一樣的薪水。說的也沒錯，只是這四小時，
以及四小時的後續，卻和從前的日子有著極大的差別。

我喜歡竹女的學生。因為那些孩子往往來自於教養良好的家庭，她們總是懂
得分寸，而且有目標。也許有些孩子很茫然不知道將來要讀什麼科系，但大
方向是無庸置疑的。我喜歡竹女的老師。因為那些老師總是對自己的要求大
過於學生，在專業能力和管教方式上不容易有太大的分歧，而國文科辦公室
又是一個特別和樂的場域。

但那些對我來說都過去了，一切相信美好、驅動她們前行的力量源源不絕都
只變成夢境後一抹甜蜜的笑靨。我生活的姿態確確實實在這裡。

過去我們對於夜校的想像，可能僅止於那些孩子的家庭環境不是很好，他們
的成長過程常常在被邊緣化，可是想像終究只是想像。當我確確實實在其中
感覺到無力的時刻，才知道真實的衝擊大過於一切既有認知時，教育能做的
微乎其微。

每一個孩子都來自不同的家庭，這之中的問題即便是我也無法插手。我記得
可可樹曾經問我：你要怎麼教你的學生這世界的不完美，讓她們知道這世界
上有太多出乎意料的事情超越你的想像？而現在，我只能很盡力的告訴他們
，這世界固然不完美，甚至傾斜或者黑暗，但世界的模樣還是靠著人們來改
變的。

我有一個學生，他的曠課已經高達八十幾節，遠遠超過退學四十二節的標準
。我和他談過，他說他要工作，沒有工作就沒有生活費。他沒有父親，母親
的工作也是到工廠上夜班，在慢慢約談的過程之中我才知道他現在的母親也
不是他的生母。而且母親對於他過去的頑劣行為一直沒有辦法很諒解。他說
他想唸下去，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現在如果沒有讀書，他就必須去當兵，
而且他的能力也沒有辦法讓他去念私立學校。我終究是讓他留下來了。他每
天必須到教官室簽到，到學期末才考核他的表現。把他留下來，他很辛苦我
也很辛苦，但我覺得他必須要留下來，因為如果在這個時候少了學校的屏障
，他失去的或許不只是個學籍而已。

我的班級被英文老師稱讚了。英文老師今天告訴我這兩個月以來我們班的轉
變很大。他們從一群活潑亂跳的海鮮逐漸變成稍微馴服的狐狸。只有稍微而
已。過去我覺得常規的管教是一件磨人的事。教導一個小孩坐有坐相，上課
發言要舉手，對老師講話要有禮貌和分寸，不要開口閉口都是髒話，這些瑣
碎的口令，我像一台老舊錄音機重複再重複，還是重複。直到最近上課時我
覺得變容易了。當他們喧嘩不停時，只要我沈默下來，他們就會發現大事不
妙。很好，至少他們懂得什麼是察言觀色。我在心中寬慰自己，但是不動聲
色的繼續擺著晚娘臉。

我其實不太知道過去兩個月我對他們做了什麼。倒是他們對我做了不少事，
為了一顆燈泡打架、抽煙被教官抓到、學藝股長不知道作業抽查所以班上半
數被記警告、收個輔導費用忘記帶拖到最後一天我去領錢出來幫他們墊、週
記到現在還是寫不到三篇（應該已經七篇了），還有什麼呢？我都記不得了
。我只看到他們，好像逐漸有了個人的形狀。

過去沒有目標的孩子，來學校連課本的不帶，和家長通電話，家長也擺明的
說他的孩子以後要接他事業，高中能混畢業就好。有時真的不承認孩子的成
就前途，有一半捏在家長的手心裡。我威脅那學生，以後不帶課本上課睡覺
就記你警告，甚至不惜揚言你不想讀就滾蛋。然後在週記裡來軟的，好說歹
說也是為你好，從看人的眼神說到走路的姿勢，我就是不要你油條。今天我
稱讚他好像有一點點進步時，我隱隱約約看見了什麼是害羞。一個上課遲到
沒事曠課而且會跟同學打架的傢伙，因為默寫考了九十九分被稱讚一句「有
進步喔！」然後默默的害羞，得意在心裡。

這是我的學生，我相信他們會懂得。在這樣的環境裡，教育的作用或許就像
風化的岩石，需要漫長的時間錘鍊、沖刷才會看見一點鏤刻的痕跡，最起碼
我感到驕傲的是終於有一天任課老師和我談話的時候不再是說你們班很頑劣
、你們班很吵、你們班不認真，而是，你們班有進步。

他們教會我很多，比如說過去我只能在台上滔滔不絕講述自己的經驗或者載
歌載舞演出課程，但現在我學會了聆聽他們的問題，去解決一些很基本的生
活化的瑣事。一切都是從零開始。把所有高遠的理想步驟化。我不再嘗試和
學生當朋友，而是把關係建立在一種微妙的平衡，除了罵你之外，我還要你
更好。我要帶你往前走，我不想失去任何一個學生，即便他們已經放棄自己
許久。這所有的情節都像是搏命演出，我放下去的不只是感情，而是紮紮實
實的生活和生命。

很累的，而且不能保證是不是值得，每一個日子都像是苦行，在這裡面，我
們要一起找到所謂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