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在電話中起床,我是一旦醒了就很難繼續睡著的人。該洗的衣服
扔進洗衣機,然後把昨天拎回來的夏衣和衣櫥裡的衣服全部攤在床上
,一件一件摺好,依照不同的類型放進衣櫥裡掛著的格子裡。裙子夾
好、薄外套掛起來。把灑了薰衣草精油的紙卡放進衣櫥,關上。冬天
的厚外套摺好放到大袋子,下次出門時拿去送洗。把地磚上的毛髮落
塵撿乾淨,再用加了茶樹精油的清水拖一次地。據說可以防蟲。陽光
在整個過程中相伴,讓我汗水淋漓。全部做完之後衣服也洗好了,一
件一件抖一抖、晾起來,站在窗口的時候感覺有風。

生活的細節對我來說是一連串細微的體驗。所有用雙手撫觸過的角落
都像是一種確認,確認生活一切安好、無虞。

我不擅長做家事。切水果會連手指順便切下去、擰毛巾有方向的障礙
總是擰不到完全乾。更不要說煮飯,通常吃自己煮的麵都會拉肚子。
但是摺摺衣服、拖拖地板這樣的事情相當簡單而且總是可以讓我平靜
下來。

以前啊,在教小朋友寫作文的時候,S老師設計了好幾個印章。收來
的作文稿紙攤開來,右上角第一個格子開始的地方要蓋上分數欄和家
長簽名的印章,第一行的右邊蓋上「原稿」或「修訂稿」,格子上方
一條寫頁數的橫線要改上「中級作文班」或者是「高級作文班」,文
章結束的地方蓋上寫日期和老師簽名的框框。常常在一天上了三個班
六個小時的作文課之後,還要花半個小時以上在收來的一大疊稿紙上
一個一個蓋章。

拿印章咚咚按在藍色印色上,然後很精準的對著格線,平均施力按壓
。那些消磨的時間裡面,總有小孩在旁邊吵吵鬧鬧,有時蹭上我的大
腿,有時拉著我的手說要去公園玩。

那些細瑣的動作從不假手他人。

有一次S老師的妻溫溫的跟我說:「S老師說動腦工作的人做些純粹
勞動的事情是好的,那會讓思考整個放鬆下來。才能更清晰還有專注
。」很奇妙的是,經過好幾年,S老師走了,說不定今後我也不會再
教小朋友作文了,卻還對那樣的動作和那句話印象深刻。

才發現,有些重要的人離開我,有些深刻的生活也遠離了,可是一些
細微的習慣和思考的方式,已經印刻在我的生命裡。

大學時候為了寫系刊的稿子,曾經去廖鴻基廖大哥家訪問過他。他當
然說了很多精彩的故事和體驗,但真正令我深刻的是他帶我走向落地
窗邊,然後打開窗門跟我說:「看。外面就是美崙山。」然後指出小
陽台上他栽種的小植物給我看,他說他喜歡整理。整理花草、整理房
間、整理書架。那些安靜的動作讓他覺得心安。

經過好些年,我也在自己的生活裡面找到一個這樣持平的、PEACE的
片刻。

(雖然後來洗了澡為了畫下眼線一直失敗還有頭髮很難抓出門前把書
桌搞得一團亂趕著去吃飯以為自己很悠閒但卻忘記開會這樣的愚蠢。)

我的美好早晨總是會毀在下午兩三點之後。(好吧,那已經是下午了
沒有辦法)

晚上在歷史課的班級寫完考題之後給學生自習,子二甲的國文課也讓
他們考試,那些時間我就攤開週記緩緩讀著改著。這兩年來一直維持
一樣的習慣。收到週記時先全部讀過一遍,然後再按照座號改,有時
候從前面開始、有時候從後面開始。有時候隨手抽幾本出來。用0.5
的中性筆,跟從前改作文的一樣。

讀著他們的文字對我來說是一種生活的分享、展讀。雖然有時因為我
過於緩慢的速度會錯過某些即刻的心情,可是每一個學生交上來不同
字跡筆觸的週記,對我來說都是一個生命。我一直覺得這兩年來作用
在我和那群生猛海鮮身上的物事,除了生活裡面吵吵鬧鬧、大哭大笑
的真實之外,也有好大一部份是來自於兩週一次的這本綠皮週記。

任課班級的學生會抱怨作文都不改,整天在改週記。可是那不一樣耶
。我讀著週記裡的文字時,彷彿讀著也是具象的、實質的那個人。他
們經歷的生活,他們的思考在我的腦海裡都變成畫面,就像我的D槽
裡面書摘的那一個資料夾,每多改一篇週記,那些資料就擴充一點。
而我們生命的交纏也更加深刻一些。

對我來說是這樣子的。在任課班級改著週記時,會不小心噗嗤一笑,
或者為了某件事情該如何回應說明而深蹙眉頭。他們說我改週記表情
很多,那或許是我的學生在週記裡面也附加了很多他們的語氣、他們
的生活還有世界觀。

改週記也是一件細瑣而且冗長的生活體驗。我有時想著我用紅筆的速
度,也曾經很想認真計算我到底可以寫多少字在裡面。希臘神話裡那
個神祇,推大石那個(叫什麼名字來著我忘了),就是他終其一生都
在推石頭上坡,當他奮力把大石頭從山坡最下面汗流浹背的推上山峰
,那個石頭又會滾下山,他必須一直重複那個動作。就像我的生活,
一直重複拿紅筆寫字、拿粉筆寫字跟用鍵盤打字這樣的動作。

有些事情看起來是重複而且單一的,但它的內在質地,每一次的心境
、不同的季節和時間點,也會讓重複這件事情變相重複,不再單一。

今天第一堂課改著某個小孩的週記,坐在靠門邊的課桌椅上涼涼的電
扇運轉著,那個任課班級被我威脅講話的話,歷史考試就只有零分跟
一百分的差別,於是他們相當安靜。讀著那本週記的時候我在心裡想
起前一陣子這個孩子的模樣,不久前他跟我說話的神情,然後靜靜把
我要說的話寫下來。

很多事情我做了但我不知道有沒有用。就好像很多年前我和我的朋友
都曾經質疑過我們讀中文系有沒有用(我媽前天還是問我念台灣文學
所要幹嘛)。我真的沒辦法回答那些有沒有用或者要幹嘛的問題耶。

我只知道念社會人文的人,那些質性研究,不是仰賴數據、也沒有科
學實驗,但那些能用文字表述的事情或者意在言外的意涵,都是每一
個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或多或少會碰觸到、或者只是些微的感知到的
,我在看待一件事情的時候,已經相當習慣去看到那些細微的差距。
我想如果那樣的東西可以具象、可以測量、可以統計的話,那我或許
就不再對此感興趣了。

下課時學生來找我,嚷嚷著要先把改好的週記拿去看。不可以喔!要
大家一起看這樣比較厲害。(其實我也不知道厲害的點在哪裡)只是
每次把週記發下去,看三十八個人很同時、很安靜的片刻在做同一件
事情,那感覺很微妙,異樣的溫暖我很酸的手還有眼睛。有個學生說
,每兩個禮拜就很期待那一刻耶!好啦,我聽了其實很開心,但是想
到有人說我寫的是屁話我就很生氣,屁屁屁屁屁,下次寫個OK才會讓
你想哭吧(當然也有人是被OK也真的很OK的)。

我還是想說,在自己的身心都像是經歷一次巨大的浩劫,重生之後的
此刻,這些簡單而細微的動作都讓我相當柔軟。我知道太柔軟很容易
受傷,但假使我真的為著什麼而讓自己的心變得堅硬起來,變得無感
而絕望,我想那或許會使我自己相當痛苦吧。

今天晚上有人想跟我說話,說他感到困擾的事。我覺得很抱歉,現在
的我沒有辦法回應他與他談論。因為我的身體和我的心裡都還在一個
逐漸康復的狀態。我只想讓自己看上去很好,就像我一直在持平的那
個模樣。有些傷口已經不再讓人怵目驚心,但有些看不到的傷,還需
要一點點時間。

我很感激那些什麼都沒說但一直靜靜看顧著我,或者在意想不到的時
候陪伴在我身邊的人,或者給我拍拍,還有說要幫我補血一起升等的
人(不好意思喔我是補師,請幫我補魔)。我的意思是,假使我一直
在某種深刻的痛苦裡面盤旋打轉,讓它擴大上升,終有一天巨大的烏
雲和壓頂的黑暗會把我整個吞噬。我的意思也是,假使你在真心感到
痛苦而無可自拔的時候,一定要轉頭去看那些曾經令你感到溫暖而飽
滿的人事物。

喔,我很喜歡一個例子。哈利波特對付催狂魔的方法,記得吧。當催
狂魔靠近的時候不是會覺得打從背脊的發冷、感到無可救藥的絕望,
而對付它們的方法就是,召喚出你生命中最快樂的回憶。那些美好的
物事和美好的人會是對付絕望的唯一指令。不要說沒有,或者執拗的
想著已經逝去這樣的事情,而是把那些曾經發生在生命裡面美好的畫
面跟片段變成一種能力,每一個人都應該要有的,看見美好和光亮可
能的能力。

我真心的覺得沒什麼比能夠好好活下去這件事情還要重要了。只有活
下去,才有機會看見更美好風景的可能。我是真的這樣想。

我不是一個善於計畫將來的人或者想像未來的人。我對一切未知與不
可知都有種莫名的距離感。那不是我的倍率能夠到達的範圍。我只看
得到這一個階段我想要做的事情,並且不會去考慮做了之後成敗帶來
的影響(這樣好像又很笨)。但最近我開始意識到,幾個月之後,我
的生活會被切割成更多的區塊。

一方面我帶的三個班要升高三了,我要用很有限的時間同時追趕進度
和複習,一方面我要接一個新的高一,跨年級這件事情我還沒有經驗
。然後我要去唸書,同時當全職的學生和全職的老師當然也是有人可
以做得很好。可是我哪個都不想犧牲,哪個都不想少給一點。今天坐
捷運的時候我跟我自己說,一旦決定了哪個都不放棄就絕對不要喊累
、也不要後悔。因為那兩者,都是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事情。所以我
要準備好。就像鋪鐵軌那樣,至少這一次知道火車什麼時候會來了吧
。(反正還有蔡姊姊可以給我蹭來蹭去,而且她也很忙捏,又要當行
政又要上課又要唸書,還要照顧「三隻」小貓。現在流行不經意的時
候把妳拉進來。)

還有,我可能沒有能力去歐洲了。因為我做了一些事。還不知道要怎
麼跟好姊妹們開口,那個很想在今年就完成的夢想對我來說好像只能
暫緩。妳們可以先去,然後把德國的風景帶回來給我(王女士說的那
些國家我就不在意了,我只想去德國)。就像勞工朋友總是從奇怪名
字的國家捎來明信片那樣子。

我這時候突然想到某人的週記,寫了長長一大篇之後赫然發現關鍵在
結尾。但我現在覺得這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順理成章寫下來之後突
然地想到而已。

好長好長的一篇啊。看完的人好棒!

還有標題不用太認真,我只是寫到最後要下標題時想打「跟絲路一樣
長」,阿呆自然輸入法出現了「思路」這個詞(是我慣用的嗎?)這
是誇飾修辭,也是譬喻,明喻的那一種,跟老師像小公主有異曲同工
之妙。(我想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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