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願意為妳朗讀》,徐林克Bernhard Schlink著,張寧恩譯,台北市:皇冠,2000年初版,2009年3月,初版六刷。

後來有好些年,我不斷夢到這幢房子。夢境大半相似,總是同一個夢和同一主題略微變化而已:我走在陌生城鎮,看見了這幢房子。它位於某個不知名社區,矗立在一整排建築物當中。這房子很眼熟,但周遭環境卻很陌生,我困惑地繼續往前。接著才發現,原來以前我就見過這房子。在夢裡,我不是把邦浩夫街假想成家鄉,而是錯置在另一個城市裡,甚至另一個國家。比方說,在我的夢裡,我身在羅馬,當我看到這幢房子時,卻以為是在伯恩見過它。這樣的夢境讓我得到安慰:在不同的環境看到同樣的房子,就像在異地與老友重逢一樣驚訝。頁12-13。

我像個孩子似地逃跑,沒有穩住場面。我認為自己應該可以穩住場面才是。我不是九歲,今年已經十五歲了。但我還是不曉得需要些什麼,才能管好自己?頁18-19。

多少年以後我才想到,我眼睛之所以無法從她的身上移開,並不僅僅為了她的身體,而是她的姿態與移動的方式。我要求我的女朋友穿上絲襪,但是我不想解釋為什麼,也不想談到在廚房與走廊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難解之事。於是我的要求被解讀成對吊帶襪、高跟鞋的慾求,像是一種性妄想。如果對方接受,就成為煽情的挑逗。可是當我發現自己無法移開視線時,完全不是這些理由。她當時並非惺惺作態或蓄意挑逗我。我不記得她做過這種事。我記得的是她的身體、她的姿態,偶爾移動時還有點笨拙呢。倒不是她特別重。而比較像是她退回自己的體內,任其獨處,和自己安靜的節奏相伴,心神不擾,渾然遺世。當她穿襪子時,她的眼神和動作所負載的,正是這種渾然不覺的神態。不過當時她並不笨拙,而是舉措優緩,恬雅而惑人。這種蠱惑完全無關乎胸部、臀部與腿,而是讓你在身體某個幽奧深邃之處,忘卻一切世事。頁19-20。

在童年或成長期間生病,是一段銷魂的插曲!置身在病房內,外面的天地,院子、花園、街上的自由時間,不過都成了遙遠的呢喃。待在病房裡,以前讀過書中那些人物、角色和故事,都從書裡躍然而出。發燒會減弱你的認知力,卻增強想像力,把病房變成一個全新、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怪獸從窗簾和地毯的圖案中齜牙咧嘴地冒出來,椅子、桌子、書架、衣櫃都跳脫了正常形狀,變為幾乎觸手可及,卻又無比遙遠的山、建築物與船隻。漫漫長夜裡,與你為伴的是教堂的鐘,還有偶然行經的隆隆汽車,車頭燈光拋射在牆壁與天花板上。這些是沒有睡眠的時間,但並不意味著失眠,因為情況正好相反,任何事物都不匱乏,反倒是豐富而滿溢的。一些我們失而復得,然後又失去的難解事物,產生了慾望、回憶、恐懼與激情。在這種時候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無論好事或壞事。頁21。

他的人生在他處。我真希望我們一家人曾經是他的人生。頁31。

為什麼?為什麼原本美好的事物,事後想起卻突然幻滅?難道是因為其中暗藏著陰鬱的事?為什麼多年美滿的婚姻,在另一半透露始終擁有一個情人後,回憶立即變得苦澀不堪?因為是這種情況,才無法得到幸福和快樂嗎?但是我們以前既幸福又快樂啊!有時候,幸福的回憶無法長存,是因為它以不幸福收場。幸福必須一直持續下去,永遠不變,才算是真正的幸福嗎?不管你曉不曉得,任何事情若本身包含著痛苦,就總會以痛苦作為結束,但那種我們不知道,分辨不出來的痛苦,又是什麼呢?頁38。

當年我充滿熱切和信心,因此促成一個人生的誓約,但人生卻永遠都不會圓滿?偶爾我在兒童和青少年臉上看到同樣的熱切與信心,那種追憶自我的悲傷,就不禁升起。這一切就是悲傷嗎?美夢由來最易醒。記憶中的幸福不但與事實不符,也是永難實現的承諾。這就是我們的悲哀嗎?頁39。

最後,我很高興她承認我傷害了她。
原來她並非她所言的那般不為所動、置身事外。
「妳原諒我了嗎?」
她點點頭。
「妳愛我嗎?」
她又點點頭。「洗澡盆還是滿的,來,」我為你洗澡。
後來我懷疑她是否故意讓洗澡水留著,因為她知道我會去而復返。她脫下衣服是由於她曉得我的腦海無法擺脫那一幕,會因此重回她身邊。頁49。

我將這一幕儲存起來,可以在一片心靈的屏幕將它放映出來,觀賞它,不改變,也不耗竭。我會隔很長一段時間完全不去想它們。但是它終歸會回到我的腦海,有時候我只好在心靈的放映機上重複放映它、觀賞它。其中一幕是韓娜在廚房穿上絲襪。另一幕是韓娜站在洗澡盆前面,伸出手臂拿著毛巾。還有一幕是韓娜騎著腳踏車,裙子在車輪掀起的風中飄擺。然後是韓娜在我父親的書房裡。她穿著藍白條紋的洋裝,當時稱之為連身洋裝。穿著這身衣服使她顯得很年輕。她的手指劃過書脊,望著窗外的黑夜。她轉向我,迅速到裙子在她的腿部旋轉了片刻,才平伏下來。頁61。

我倒沒有忘記韓娜。而是到了某一個程度,對她的回憶不再如影隨形地伴著我。她留在後面,有如火車駛離車站,把城市留在後方。它就在那裡,在你身後某個地點,你可以折回去確定它還在。但又何必回去呢?頁80。

在案子進行審理的那幾星期,我什麼感覺都沒有:我的感覺是麻木的。有時候我會戳刺它們,盡可能清晰地想像韓娜做出被指控的那些罪行,而我對她脖子上的頭髮、她肩頭的胎記所做的事也一併重返我的心頭。這就好像用手去捏擠注射過後變麻痺的胳臂。胳臂不覺得被手捏過,手卻發出捏過胳臂的訊息,心靈起先無法將兩者區分。但是稍後就會清楚地區分兩者了。頁92。

韓娜不會閱讀也不會寫字。
所以她才要人家讀書給她聽。所以在我們的腳踏車之旅途中,她要我負責所有的書寫和閱讀,所以那天早晨她在旅館看見我的字條,發覺我以為她應該明白上面寫些什麼時,她才會失去控制,害怕她洩漏了自己的秘密。所以她才逃避被公車公司調升;她擔任車掌就可以掩飾她的弱點,但是當她接受訓練成為司機時,弱點就會曝光。這也是她拒絕西門子公司升她的職,而去當警衛的原因。所以她才承認那份報告是她寫的,以免面對專家。她在審訊當中把自己逼入死角,難道也是為了同樣的理由?因為她看不懂起訴狀、那個女兒寫的書,看不懂能夠讓她建立辯詞的開場敘述,所以才無法做好事前的準備?所以她才把她選中的囚犯送回奧許維茲?堵住她們的口,以防她們察覺到什麼?所以她才會一開始就挑選瘦弱的人?頁117-118。

不,韓娜並沒有選擇承認犯罪。她只是決定不接受西門子公司的新職,而去擔任警衛工作。不,她挑出瘦弱的囚犯遣送回奧許維茲,並非因為她們唸書給她聽;她挑選了她們是為了讓她們最後一個月的日子較易於忍受,最後都不可避免,要被送回奧許維茲。不,審訊期間,她並沒有在承認自己是文盲和罪犯之間,選擇了後者。她沒有盤算,也沒有操控,她接納自己將會遭到報應,只不過不希望被人揭露更多秘密。她為的不是自身的利益,而是為她個人的真理、公義而力戰。因為她永遠必須遮遮掩掩,永遠無法完全坦然,這只是可憐的真理和可憐的公義,但卻是她的真理和公義,而這場爭戰也是她的爭戰。頁119。

這是一個往前進,實際上卻拼命在往後退的人生,而掩飾挫敗就是她的勝利。頁119。

父親的感情從不外露,既不能和孩子們分享他的感覺,也應付不了我們對他的感情。有好長一段時期,我總覺得那沈默寡言的舉止下,隱藏著未被發掘的無盡珍寶,但是後來我又懷疑那後面是否真有任何東西。也許他在童年和年輕時代曾充滿感情,可是由於不給它們出路,以致多年後終於枯萎和敗死。頁124。

她住在這裡一年又一年,就像住在修道院裡。好像她是主動搬進來的,甘願把自己局現在我們的制度下,好像這種非常單調的生活是某種沈思。她深受其他婦女的尊敬,她對她們友善但是保留。頁179-180。

她對於修道院式的隱居生活似乎還嫌不夠,好像住在修道院裡還是太多社交活動、話說的太多,她必須更進一步退隱,退到一個孤寂的牢獄中,避開其他人的眼光,置身其中,外貌、服裝、氣味都毫無意義。不,如果說她放棄了,是不對的。她只是重新界定她的位置,找到適合她的地位,而不是去讓其他婦女留下深刻的印象。頁180。

起先我只是想把我們的故事寫下來,以便從整個事件中解脫。但是回憶並不會因此而回來。接著我才明白我正在慢慢遺忘我們的故事,我得把它寫下來,以便重新捕捉住它,但是這麼做還是喚不回記憶。過去幾年,我們有再去想我們之間的故事,我已經跟它和解。結果當它回到我心中時,是以完整周圓的方式一點一滴的回來,自有它的方向,自有它的完整性,不再令我悲痛。那真是一個悲哀的故事,我有好長一段時期都這麼想。倒不是現在想起它時覺得它是快樂的,而是覺得它是真實的,因為它到底是悲是喜,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總之,這正是我開始回想它時的想法。但是如果遇上令我痛心的事,以往所受的那股傷痛又會回來,而在我感覺罪過時,罪惡感也會回來;如果今天我渴望某種東西,或是想家,我就會感受到以往的那種渴望和想家之感。我們的生活構造是如此結實的一層壓在一層之上,總是會從後來的事物想起早先的一些事情,而那些事情還沒有完全成形,也沒有被推到一邊,但卻絕對是活生生存在的。這點我了解。可是,偶爾我會覺得它實在難以忍受。也許我把我們的故事寫下來是真的得到了解脫,即便永遠也無法解脫。頁188-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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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ony0121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