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紅林(我打他的名字總是習慣不選字,到後來這兩個字也變成
在我心目中具有意義的代號)到車站時才七點,他掏出車票平靜
的驚嘆:「啊!是七點二十的車。」於是我們步行至金石堂,他
要買九歌出版那本今年度(去年度?)鍾怡雯編輯的散文集。我
看到余華綠色書皮大人臉孔的《兄弟(下)》,稍微跟紅林介紹
了這本書,紅林開始翻讀它。我知道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買書,可
為了不知道何時結束的考試和昂貴得嚇死人的報名費讓我打消了
近日來看到書就買的念頭。於是我翻讀駱以軍這個月才出版的新
書《我愛羅》。

站在書局讀著文字從來不是我的方式,對於買書這件事從大學就
養成在網路上點選的習慣。讀著序文時我想著辦公室裡Y老師曾
經又非常平靜又用力的咬字說:「駱以軍真是我見過最可人的作
家。」並且加強了「可人」這兩個字的讀音。是的,可人。這長
相猥瑣言語低俗的胖男人,竟然在使用文字的時候總能從一大團
糾結的毛線裡面找到一個線頭抽絲剝繭、鋪平延展自言自語式地
陳述著看起來再平凡也不過的小事小物。他對我而言才是個巨大
的漩渦,把我從現實空間狹窄擁擠的書架之中,飄著STARBUCKS
咖啡香的氛圍裡面舉起來,團團轉。 書底摘錄了序言裡的一段話。

我愛羅,妖魔之子。只愛自己的阿修羅。
他們總是在心智、感性力和對歷史(或時間)之理解力皆極弱小
單薄的軀殼裡,藏匿著可拔城毀國的妖魔力量。他們是典型的受
虐兒,被人世遺棄的怨靈。

我身邊有許多典型之「我愛羅」。他們慢慢由無愛的少年,變成
無愛的中年。且繼續老去。

如何觀看他人之痛苦。如何感受並同情。

如何啟動愛。

我幻想著,佛的眼淚費人猜疑滴落的那一瞬,就是我愛羅們為造
物主未曾輸入之記憶、傷痕、抒情詩……重組並自我創造的時刻
。愛人的能力,犧牲的能力,笑的能力,同情他人的能力,對於
無意義殺人、貶低人或遊戲般施虐之憤怒的能力……

能夠這麼精準的打出這些文字表示我後來還是買下了這本書。讀
到序言裡這一段我就決定買下來,紅林也在這時跟我說:「走吧
。」然後我們各自結帳再步行回車站,說了再見。

晚餐時我們說話,什麼都說的那種。他說他的指導老師、他要去
政大附中實習悲慘的經過、他在台九線小木屋轉彎處被開的罰單
……等,喔,還有他要上的《虯髯客傳》。我說我上了許久的《
用奇謀孔明借箭》、去報名並且想要炸掉那間學校的事情,以及
我近日來愛哭又愛鬧的糾結。紅林給我說了一個故事。

有一個人走一條路,第一天他掉進一個洞裡,他花了很多時間才
從洞裡爬出來。

第二天這個人又走同一條路,掉進同一個洞裡,他花了比第一天
短的時間爬出來。

第三天這個人再度走這條路,並且掉進那個洞裡,這次他用更少
的時間爬出來。

第四天,他走同樣的路但是他避開了那個洞。

第五天,他不走這條路了。

紅林說完時候露出一個「就是這樣」的表情,那時我內心十分不
滿意這個故事的結局,我覺得那個人應該去填平這個洞或者不避
開好好的檢視它,我露出不開心的樣子,我忘了我說什麼,但紅
林看著我的臉一副相當好笑且無可奈何的表情。然後我想他在安
慰我,他說:「其實掉進洞裡很快就爬出來也不是一件好事,因
為這樣那個洞就不叫洞了。」

是的,很快爬出來就不叫洞了。這是時間。我問他說你是冷淡的
人嗎?他說是的,我是。(我在心底大喊:我不相信。)

最後紅林還是沒有帶《鋼琴師與她的情人》來給我,這個工作又
要淪落到阿閃身上。可紅林答應他要寫信給我,於是他欠我一部
電影、一封信,還有他的自傳,還有他記得但我忘記的一把藍色
邊緣畫滿小人的雨傘(那是P買給我,被紅林弄不見,但我老早
就買了同一款橘色的),以及我記得但他沒有提起的畢業前要來
的一個擁抱。就這樣相互拖欠相互勾結,這樣說再見的時候一點
也不痛,因為心裡知道什麼東西還會繼續安全的存在下去。

回家後時間還早我讀了《我愛羅》其中一篇〈我心中尚未崩壞的
部分〉。駱以軍用他強大的拼貼與瑣碎敘事的功力鉤住我的魂,
他訴說白石一文在小說《我心中尚未崩壞的部分》一段遺棄經驗
,駱以軍這樣說:

某部分來說,他們類似村上春樹故事裡那些內心閉鎖成一自我回
饋意義「末日之街」的主角,或是宮崎駿《霍爾的移動城堡》裡
那個心臟被掏走換成石頭的英俊魔法師。簡而言之,就是「愛失
能之人」。一個人,從孩童時代開始,讓自己的感性柔軟之心包
圍上一層玻璃防護罩。進化。將自己進化成一座資本主義高度發
達、自動化、結構森嚴、象徵性秩序嚴縫密接不會因故障而癱瘓
的摩天大樓城市。

我感覺到身邊有逐漸推疊起來的摩天大樓城市。我在那重重迷障
裡面迷路、自傷,大聲呼喊求救卻連一絲回音都沒有。那看起來
完好無缺的靈魂裡面有不可測的巨大空洞,但那並無損肉體上繼
續生活、行走、說話、大笑的能力,我們在這個空間裡眼見另一
個衰頹,可是無能為力改變什麼,因為任何破壞都不會改變摩天
大樓城市的機制,如果有一點被入侵的跡象,它馬上就會啟動防
衛機轉,用另外一種嚴密而精準的保護蓋過那點入侵。喔,我顯
得微不足道。

可我沒有真正頹喪或者放棄什麼。駱以軍在這篇文章的最後以岩
田俊二的電影《花與愛麗絲》中愛麗絲一段芭蕾舞作結尾,他說
:「突然在這女孩身上出現了神蹟的光。」這就是駱以軍嘲弄和
粗慢背後纖細的說故事方式裡尚未崩壞的部分。

我也看到,光。哪怕只有我一個人看見也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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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ony0121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