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然也被釋放出來了，從回憶裡的枷鎖。這是過去兩年，我沒有想及的事情。
我記得我曾對Ｔ說過，我在這城市很不快樂。她軟軟的聲音非常疑惑且加重語氣
問我：「真的很不快樂嗎？」她說：「很不快樂嗎？」強調了那個「很」。那時
我沒有問她，她這樣問是想要確認還是想要質疑，還是她希望聽到我因為誰而感
到快樂。我只是重複一遍：「對，很不快樂。」學她那樣，加重那個「很」。Ｔ
顯得很失望，她說：「好吧，那妳走吧，去妳的花蓮吧。」用那種無所謂的語氣
，我知道她在假裝。
Ｔ不知道，我這些日子不斷奔波、不斷遊走，坐火車繞過半個台灣、搭客運在國
道上南北闖的時刻，心裏不斷掛念著，竟是這城市裡這些人的模樣。
Ｊ在寫給我的文章裡面給我一個很大的啟示。她說這城市是我們相識、熟悉、一
同走過的城市。縱然家鄉不是家，縱然我的想望在遠方，卻不能否認，這城市對
我有意義，且這意義正在改變中成形。那時我讀的時候沒有特別注意到這一段，
我專注在別的字句裡，但我突然回想起的時候，才發現Ｊ提醒了我，有些已經改
寫的記憶。
兩年前我覺得我是心不甘情不願回到這裡的。為了牽絆著的母親與深深愛著的人
回來，回來之後卻沒有得到善待，反而被宣判了死刑。第一年，我像是死了一樣
地活著，那裡面是有快樂，但在生活裡、騎車上下班的時候、跟朋友聚餐的時候
、上課旁聽的時候，我總要默默的隱忍突然湧起的悲傷與酸楚。我真的不知道我
為什麼而活。但我為什麼不離開？去年爸爸和媽媽用柔軟的語氣勸說，說那些現
實的事、說那些情感的事，人情債，是我永遠無法逃脫的一個環節，於是我留下
來。沒有想過可以改變什麼，只想奮力活下去。
但生命總在最低迷的時候有了轉機。第二年，我開始遇到這城市裡，美麗的風景
。雖然我曾經對她們說，其實我不快樂，因為走到哪裡都要想起那個人曾經和我
一同走過的身影，這是真的。上班時我會想起我們初相識的校門口，放學時我會
想起他騎著機車來載我的模樣，市區的每一個角落總有我們牽手、步行而過的身
影。就連看到穿著他的母校制服的那些孩子，我都會油然而生心裡的一股厭惡。
我沒有好，我一直覺得沒有好。我像是被禁錮在這座城市裡的亡魂，被殘留下來
的記憶緊緊綑綁著。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或許我知道，只是沒有一個確切的時間點。那些身影越
來越模糊、越來越不清晰，像從前還沒有第四台的年代，過了午夜十二點的電視
沒有畫面的螢幕沙沙作響。
這城市開始對我有了新的意義，我才明白原來記憶是會淡去、被覆蓋。就如同歷
史是可以不斷堆砌起來一樣，時間的延展叫人心碎，也叫人著迷。現在我身邊的
這一群人為我重新撰寫了這座城市的記憶。她們是我的天使，她們是我的光，那
就是為什麼我說我遇見她們是多麼美好，因為在我生命最灰暗的時刻，她們為我
注入了源源不絕的生命力。
今天Ｃ在午後驕陽的焚燒下抱怨新竹沒有地方好去。那時在東門城，Ｃ指著圓環
與新竹之心中間的矮牆，Ｃ用她一貫的天真問我說：這可以阻隔什麼嗎？我走向
前去，Ｃ抱怨太陽很大。那時我才發現我從來不曾站在那個位置，看這城市。Ｃ
算是我的孩子之中最早親近我的一人。她不怕我也不把我當老師，喜歡找我吃飯
、喜歡找我看電影、喜歡在週末把懶洋洋的我從家裡拖出來做一些看起來很無謂
的事情。我問她為什麼愛我，她顧左右而言其他，跟我說國王的故事。總之就是
第三個公主說沒有了國王，就像食物沒有鹽。我是她的鹽，她的味道。
我突然覺得感動。我在這裡生活了二十年餘，很少在這城市裡走長長的路去很多
地方：站前廣場、五角冰舖、花園街夜市、玻璃工藝館、體育場、新竹中學及其
他。很多地方其實早已脫離我生活的範圍，可是卻在她們拉拉扯扯之下，我跟她
們一起走，我的意思是，她們帶著我走。有時我覺得這些小孩的腳力旺盛、肌肉
發達，她們可以走很長的路只為了吃一碗冰、看一部電影，或者玩一次太鼓，甚
至是，什麼也不做，就只是走路、說話、發呆。我在她們這年紀的時刻，身邊早
已有人騎著機車載我四處跑，於是我錯過了的風景，是那時的我不懂得，現在卻
又幸運的回來。
我從來不覺得我可以用二十五歲的生命去豐厚別人的什麼，我也從來沒想過可以
從那些孩子十六歲的生命裡面得到什麼。可是我確實得到了。她們給我的愛與熱
情、她們給我的關懷與力量、她們給我無條件的支持和信任。我從來不知道為什
麼，她們愛我、關懷我、支持我、信任我，這兩三個月來，在我特別軟弱、需要
鼓舞的時刻，我的孩子異常的堅強，像一枝杖扶持我。我當然知道她們終究不能
成為我施力的點，因為這世界對她們來說還太複雜，但她們那些柔軟的話語、柔
軟的擁抱、柔軟的愛，確實對我有意義。
她們為我寫下了在這城市裡一頁美好的記憶。
我竟然覺得我被釋放了，究竟是那些天使給我的力量守護我，還是過去那個他帶
給我的魔咒解除了？真正的原因是什麼都不重要了，我只知道我找不到理由不留
下來。很快，我就要去考一個我視為最重要的考試，也許我的準備並不比別人周
全，也許我的能力並不比別人強悍，可是我有別人所沒有的力量。那是愛與希望
。我愛我的孩子，我希望能夠再看著她們一年，哪怕一年之後我們又要離別。她
們愛我，她們希望我能夠順利通過考驗，哪怕即使我留下來了，也不再是她們的
老師。
也許這段時間我不斷在面臨自己內心的拉扯與周邊價值的圍剿，可是那些人都不
懂得我內心裏真正的想望，只有我自己知道。就算不被諒解也沒有關係，我真心
想要完成的事情，我會義無反顧的往前走。我始終相信，我的天使會守護我。如
果最後失敗了，我也會把她們給我的一切，放在心裡，然後帶走。將來我回想起
這座城市的時候，那不再如夢魘般的痛苦，而是輕柔的、和暖的如三月的風那樣
溫柔，因為那裡面，有美好的、純真的、充滿愛與希望的，十六歲的天使們。
我的天使，為我改寫這座城市的記憶。
我記得我曾對Ｔ說過，我在這城市很不快樂。她軟軟的聲音非常疑惑且加重語氣
問我：「真的很不快樂嗎？」她說：「很不快樂嗎？」強調了那個「很」。那時
我沒有問她，她這樣問是想要確認還是想要質疑，還是她希望聽到我因為誰而感
到快樂。我只是重複一遍：「對，很不快樂。」學她那樣，加重那個「很」。Ｔ
顯得很失望，她說：「好吧，那妳走吧，去妳的花蓮吧。」用那種無所謂的語氣
，我知道她在假裝。
Ｔ不知道，我這些日子不斷奔波、不斷遊走，坐火車繞過半個台灣、搭客運在國
道上南北闖的時刻，心裏不斷掛念著，竟是這城市裡這些人的模樣。
Ｊ在寫給我的文章裡面給我一個很大的啟示。她說這城市是我們相識、熟悉、一
同走過的城市。縱然家鄉不是家，縱然我的想望在遠方，卻不能否認，這城市對
我有意義，且這意義正在改變中成形。那時我讀的時候沒有特別注意到這一段，
我專注在別的字句裡，但我突然回想起的時候，才發現Ｊ提醒了我，有些已經改
寫的記憶。
兩年前我覺得我是心不甘情不願回到這裡的。為了牽絆著的母親與深深愛著的人
回來，回來之後卻沒有得到善待，反而被宣判了死刑。第一年，我像是死了一樣
地活著，那裡面是有快樂，但在生活裡、騎車上下班的時候、跟朋友聚餐的時候
、上課旁聽的時候，我總要默默的隱忍突然湧起的悲傷與酸楚。我真的不知道我
為什麼而活。但我為什麼不離開？去年爸爸和媽媽用柔軟的語氣勸說，說那些現
實的事、說那些情感的事，人情債，是我永遠無法逃脫的一個環節，於是我留下
來。沒有想過可以改變什麼，只想奮力活下去。
但生命總在最低迷的時候有了轉機。第二年，我開始遇到這城市裡，美麗的風景
。雖然我曾經對她們說，其實我不快樂，因為走到哪裡都要想起那個人曾經和我
一同走過的身影，這是真的。上班時我會想起我們初相識的校門口，放學時我會
想起他騎著機車來載我的模樣，市區的每一個角落總有我們牽手、步行而過的身
影。就連看到穿著他的母校制服的那些孩子，我都會油然而生心裡的一股厭惡。
我沒有好，我一直覺得沒有好。我像是被禁錮在這座城市裡的亡魂，被殘留下來
的記憶緊緊綑綁著。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或許我知道，只是沒有一個確切的時間點。那些身影越
來越模糊、越來越不清晰，像從前還沒有第四台的年代，過了午夜十二點的電視
沒有畫面的螢幕沙沙作響。
這城市開始對我有了新的意義，我才明白原來記憶是會淡去、被覆蓋。就如同歷
史是可以不斷堆砌起來一樣，時間的延展叫人心碎，也叫人著迷。現在我身邊的
這一群人為我重新撰寫了這座城市的記憶。她們是我的天使，她們是我的光，那
就是為什麼我說我遇見她們是多麼美好，因為在我生命最灰暗的時刻，她們為我
注入了源源不絕的生命力。
今天Ｃ在午後驕陽的焚燒下抱怨新竹沒有地方好去。那時在東門城，Ｃ指著圓環
與新竹之心中間的矮牆，Ｃ用她一貫的天真問我說：這可以阻隔什麼嗎？我走向
前去，Ｃ抱怨太陽很大。那時我才發現我從來不曾站在那個位置，看這城市。Ｃ
算是我的孩子之中最早親近我的一人。她不怕我也不把我當老師，喜歡找我吃飯
、喜歡找我看電影、喜歡在週末把懶洋洋的我從家裡拖出來做一些看起來很無謂
的事情。我問她為什麼愛我，她顧左右而言其他，跟我說國王的故事。總之就是
第三個公主說沒有了國王，就像食物沒有鹽。我是她的鹽，她的味道。
我突然覺得感動。我在這裡生活了二十年餘，很少在這城市裡走長長的路去很多
地方：站前廣場、五角冰舖、花園街夜市、玻璃工藝館、體育場、新竹中學及其
他。很多地方其實早已脫離我生活的範圍，可是卻在她們拉拉扯扯之下，我跟她
們一起走，我的意思是，她們帶著我走。有時我覺得這些小孩的腳力旺盛、肌肉
發達，她們可以走很長的路只為了吃一碗冰、看一部電影，或者玩一次太鼓，甚
至是，什麼也不做，就只是走路、說話、發呆。我在她們這年紀的時刻，身邊早
已有人騎著機車載我四處跑，於是我錯過了的風景，是那時的我不懂得，現在卻
又幸運的回來。
我從來不覺得我可以用二十五歲的生命去豐厚別人的什麼，我也從來沒想過可以
從那些孩子十六歲的生命裡面得到什麼。可是我確實得到了。她們給我的愛與熱
情、她們給我的關懷與力量、她們給我無條件的支持和信任。我從來不知道為什
麼，她們愛我、關懷我、支持我、信任我，這兩三個月來，在我特別軟弱、需要
鼓舞的時刻，我的孩子異常的堅強，像一枝杖扶持我。我當然知道她們終究不能
成為我施力的點，因為這世界對她們來說還太複雜，但她們那些柔軟的話語、柔
軟的擁抱、柔軟的愛，確實對我有意義。
她們為我寫下了在這城市裡一頁美好的記憶。
我竟然覺得我被釋放了，究竟是那些天使給我的力量守護我，還是過去那個他帶
給我的魔咒解除了？真正的原因是什麼都不重要了，我只知道我找不到理由不留
下來。很快，我就要去考一個我視為最重要的考試，也許我的準備並不比別人周
全，也許我的能力並不比別人強悍，可是我有別人所沒有的力量。那是愛與希望
。我愛我的孩子，我希望能夠再看著她們一年，哪怕一年之後我們又要離別。她
們愛我，她們希望我能夠順利通過考驗，哪怕即使我留下來了，也不再是她們的
老師。
也許這段時間我不斷在面臨自己內心的拉扯與周邊價值的圍剿，可是那些人都不
懂得我內心裏真正的想望，只有我自己知道。就算不被諒解也沒有關係，我真心
想要完成的事情，我會義無反顧的往前走。我始終相信，我的天使會守護我。如
果最後失敗了，我也會把她們給我的一切，放在心裡，然後帶走。將來我回想起
這座城市的時候，那不再如夢魘般的痛苦，而是輕柔的、和暖的如三月的風那樣
溫柔，因為那裡面，有美好的、純真的、充滿愛與希望的，十六歲的天使們。
我的天使，為我改寫這座城市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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