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看見地獄，我就不怕魔鬼。

要對妳們說的話，永遠沒有完結。我覺得這一年我對妳們說得已經太多了，全部
加起來大概可以到火星去了吧。可是這是我們的最後一堂課，如果錯過這個時機
，以後我就再也沒有機會站在講台上，好好的跟妳們說一番話。最後一堂課，真
是不可置信，那時我來這裡，計算時間的單位是一年，下學期開始的時候，計算
時間的單位是月，想到要寫文章給妳們，計算的單位是幾節課，沒想到，就到了
最後一節課了。這節課結束之後，走出教室，我們之間就結束了嗎？我想不是這
樣子的。

我想好好跟妳們說話。因為我要謝謝妳們，謝謝命運，讓我們在這個時刻交會。

這世界有太多我們無法改變的事情，可是妳們讓我看到位移。我從來不覺得自己
可以給別人什麼，或者說付出好了，我做每一件事情，都是拿生命去交換的，但
往往不會得到太好的結果。但是遇到妳們之後，我才知道這世界有改變的可能。
妳們讓我明白，原來當一個老師最快樂的一件事情，就是看著自己的孩子在成長
，然後自己也跟著成長。因為妳們那麼的好，我才會不斷提醒自己要更好才行。

我從前一直覺得我一點都不適合當老師，我缺乏耐心、我討厭在一堆人前面說話
、我覺得小孩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動物，比昆蟲還恐怖。可是遇到妳們之後，我才
知道，我真的很想當一位老師。

妳們都還年輕，這世界對妳們來說才正開始。這一年來，我看著妳們去面對、去
經歷一些人生中不可避免的課題，比如說遇到了不喜歡的人、不喜歡的事，遇到
挫敗或者悲傷，我看妳們痛，有時覺得無能為力，因為不論我有多想，我終究不
能幫妳們痛。我有時也跟自己說：不要對妳們說太多，因為妳們長大就會明白。
是這樣沒錯，可我發現當我意識到我是一個老師的時候，我就必須去說明給妳們
聽，那些妳們不懂的事，不管是課業上的、還是生命裡面的。我懂的也許不多，
因為就某種程度而言，我的人生也正等待我去開展，這一段時間我遇到自己的頹
敗，我有我的不開心、有我自己的焦慮、還有不能解決的問題，但只要一想到妳
們，我就覺得自己應該要先堅強起來。

大江健三郎說過，如果連大人都不相信這世界的美好，要怎麼教我們的孩子去相
信呢？我的老師也是這樣教我的，他說他教我們誠實，他自己怎麼能不誠實呢？
於是我告訴我自己，我教妳們不要放棄、要撐下去，所以我也必須這麼做。我相
信，因為我有妳們，這世界是美好的。我也希望妳們相信，妳們的未來很長、人
生還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妳們會遇到不可避免的痛苦與失落，會遇到無
可解答的問題，請妳們答應我一件事情，永遠要對生命有信念。

我現在看著妳們，還記得妳們剛進來的模樣，也記得我自己的心情。我很惶恐，
突然變成一個高中老師，對學生來說，一個非名校的普通大學畢業的菜鳥老師，
到底能不能被信任呢？跟妳們差沒幾歲，說出來的話到底有沒有說服力呢？那時
我看妳們過去老師給妳們的影響，我一直警惕自己，絕對不能把妳們教壞掉，因
為妳們是過去那麼多人、那麼努力的栽培之下，才把妳們送到我的眼前，我一定
要更努力、更用心的對待妳們，然後，再把妳們送到下一位老師面前。

這一年來我能為妳們做的，我都盡可能的去完成。無論是在課堂上能給予妳們的
，或者是那些妳們看不見的。那怕是一些在別人心目中覺得可笑的事情。比如說
印一大堆文章貼滿妳們的公佈欄，有時覺得自己在幹嘛，別人說學生又不見得會
看，可是我就是要印。或者讀我喜歡的文章和詩給妳們聽，為什麼念？念了又不
見得聽得懂，又不見得每個人都喜歡，可是我還是要念。明明作文改不完了，還
要一邊打字一邊盡可能的給評語，寫那麼多字幹嘛？寫這麼多字妳們作文就會進
步了嗎？可是我還是要寫。還有我自己的考試在眼前，還要花心思去寫一篇看起
來無意義的文章，其他老師說我瘋了，我也覺得我應該是，可是我還是要完成。

有時候我會問自己，我到底想要證明什麼呢？我到底想要得到什麼呢？這個問題
應該是沒有解答的，我只是想要給妳們我所能給的，不管妳們能記得的有多少，
對妳們的幫助有多少，我覺得這是我應該做，而且我能做的。

妳們真的是很好的孩子。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特質，而且每一種特質都迷人，不
管是吵鬧的、安靜的、煩的、盧的、黏的、軟的、冷漠的、害羞的、任性的、悶
騷的、愛偷笑的、愛講話愛睡覺的，我喜歡妳們之中的每一個人，常常看著妳們
我就覺得老天怎麼可以對我這麼好，可以讓我遇到這麼好的小孩。在我心目中，
妳們就是最美的風景。這陣子我四處跑、四處考試，我常常想念妳們上課的模樣
，有人瞪老師、有人一邊算數學，一邊假裝很認真，有人發呆不知道飄到哪裡去
，當然有人打瞌睡，睡到一個天荒地老，我都不想吵醒妳們，也有人一直對我傻
笑，但只要我一問問題馬上就把頭低下去，當然有人目光灼灼看著我，我喜歡妳
們眼睛會發亮的神情。

妳們都是我的寶貝，我把妳們放在心裡面，最柔軟的地方，好好收著、小心翼翼
呵護著。

這些都是妳們給我，讓我能夠帶走的。那我能給妳們什麼呢？在這個即將分別的
時刻。

我記得我大一上古典散文的最後一堂課，老師說：我不會祝妳們平安、祝妳們順
利，因為平安順利的人生禁不起考驗。這句話我一直牢牢記在心裡，每當我遇到
挫折、遇到痛苦的時候，我就告訴自己這是考驗，牙一咬就過去了。既然這是我
最後一次站在台上跟妳們說話，我總覺得應該要跟妳們說些有建設意義的話。我
想了很久，不知道要送妳們什麼話才好，妳們知道我從來不會言簡意賅，最後我
還是決定拿出這些年來一直支撐我的最重要的一句話：冷眼看繽紛世界，熱情度
灰色人生。

未來，未來真的很長。妳們會長大，經歷最美好的高二、經歷最痛苦的高三，然
後跟高中說掰掰，去妳們的大學殿堂，逐漸看到這世界的寬廣，會遇到更好的人
、見證更多美麗的風景，我覺得妳們的一切都是精彩可期的，我希望妳們永遠這
麼好，我當然知道妳們會改變，可能會變成連我也不認識的樣子，可有些本質，
那是一直會伴隨妳們長大的，是不是呢？

那我會去哪裡？這其實沒有關係。今天，我們結束了最後一堂課，我們的關係就
不再只是老師和學生，我們可以變成朋友、可以變成親人，可以把一切還未完成
的事情留給未來。我希望明年，會有人打電話告訴我：我得了文藝獎，或者我閱
讀心得比賽得名了，或者再隔一年，妳們會告訴我，我考上哪所大學了，或者再
隔幾年，妳們會帶妳們的男朋友給我看，再隔幾年，妳們會結婚、會生小孩，會
有自己的家。說不定妳們之中有人不小心成為老師，等到那時候，一定要讓我知
道。當然，這之中，如果妳們真的覺得悲傷想要哭泣的時候，我會在，如果遇到
不能解決的問題想找人說說話的時候，我也會在，雖然我不見得能給妳們實質上
的幫助，但我一樣會盡可能的，給妳們我所能給的。

我覺得自己能夠在二十五歲以前遇到妳們，真的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情。今後不
管我到哪裡去，成為怎麼樣的一位老師、或者繼續回學校唸書當學生，要是萬一
不小心遇到點心要變成正餐，然後不小心變成媽媽之類的，總之，我都會想念妳
們，我想我們還會再相遇，不管我在哪裡、妳們在哪裡，妳們要記得永遠要對生
命有信念，永遠像現在這樣善良、勇敢，永遠不要失去妳們的熱情，然後變成更
精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