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寫下這些天我的見聞之前,我必須要深切提醒自己戒慎恐懼,把所有的批評
和憤怒暫時放在一邊(語言無用我提醒自己,但我終究得仰賴語言文字記錄這些
事情以便繼續提醒自己),我要求自己忠實而且盡可能中肯的詳實記錄我所看見
的一切,並且一直反覆告訴自己,這只是微小的一部份,儘管它可能已然超乎我
所能想像的世界。





8/26抵達時候已經是晚餐時間,餐後還有營火晚會。我剛到那裡,帶著很多疑問
。回到教會前面遇見陽明大學的團隊,他們對我招招手。坐在他們身邊,靜靜聽
他們說話。


這天他們去大武村清一間修車廠的地下室,前面的情況我沒聽見,我只聽到一部
分。他們在地下室清污泥的時候,可能是挖到沼氣的緣故,有一個工人當場昏倒
。同伴們發現他的時候,那位工人已經倒在地上(我不確定還有沒有積水)。送
醫急救,後來我才聽那位工人親口說:從大武村到台東市的醫院,開車開了快一
個小時。他說:我以為我要死掉了。以後我再也不要去地下室了。打死也不去。


陽明大學一位學長轉述他們同伴的話,他說那時候他深切的感受到:「一定要認
真讀書。」


當看到有人在你面前極需要救助,但卻無能為力的時候,我想每一個人都在意識
到自己是那樣子的脆弱和渺小,才會讓人真正體會到:我們一定要打從心底,並
且在能力上真正的強悍起來。


那晚我還是困惑,卻被這一段簡短的談話給震懾了。




8/27一早,貨車載著志工們抵達大武村。路邊的商店阿姨很親切,一直說要請大
家喝飲料。


先是抵達中華電信前面的廣場清理積水過後流下的污泥。男生們拿著剷子剷土、
堆上推車、推到外面去倒掉,據說全部清完之後會開壓土車來把污泥全部碾平。
女孩子拿著竹掃把將廣場上散落的塵土集中,給男生一併清理。


整個廣場上塵土漫天飛揚,戴著口罩、帽子和袖套,還是可以感覺到鼻腔和耳孔
裡都佈上灰塵。


中華電信前清污泥

一整個塵土飛揚

大概有三到四公分厚度

用推車運出去





中間休息時間,隊長說需要十來個人力清理一戶民宅。女生都過去幫忙洗東西。


那戶民宅是一間鐵皮倉庫。四面沒有窗,只有小小一扇門。一開始志工站成一排
傳遞出屋內各種從污泥中翻出的雜物。陽明大學的同學說盡量站密集一些,不要
讓人需要走路。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節省體力的浪費這件事情有多重要。


阿嬤在旁邊指著她的鐵皮屋說:把牆壁撬開才清得出來。太魯閣青年們拿起工具
拆解鐵皮屋,直到封閉的空間開出一個大洞,清理的速度才開始變快。


鐵皮屋的旁邊有一小塊籬笆圍起來的地。同伴把鐵絲網拆開,彎著腰在支架下面
剷土,一車一車的把淤泥拿去一旁空地倒掉。這些動作都是在熱帶地區熾熱的陽
光之下進行。


屋裡清出的東西遠遠超過想像可以到達的地方。大至冰箱、床架、機車、椅子,
小的有衣物、工具、油罐。阿嬤指著一床沾滿污泥的棉被說:「這是我女兒的,
等她回來再看要不要。」女生在外面清洗雜物、男生在裡頭剷土搬運。水管只有
兩條,污泥卻好像怎麼都沖不乾淨。


阿嬤從屋裡拎出一本相簿,大大本像小學畢業時學校會送的那一種。她彎著腰翻
一翻之後,說:丟掉。


我突然意識到這不是一戶受災戶,這是一個家庭的生活。


另一個地方,淹水後的倉庫

只有小小一扇門的鐵皮屋

拆了籬笆的鐵絲網

不然門實在太小了

裡面的樑柱相當簡單

女孩子們負責清洗





中午吃完便當,到附近的廟宇陰涼處休息。每一個人就地躺下,下午一點半要開工。



躺在廟前面午休

我覺得他平衡感很好





本來我可能擔心自己在這裡會有太多的情緒和情感。但在做事的時候就真的只是
做事而已。所有的思考都退到很後面,有時候想去跟旁邊的人講述什麼,卻覺得
缺乏意義。除了動作,和男生們搬東西偶爾一起喊出的:一、二、三!之外,那
些縝密的反思,都顯得奢侈。


他們從房子裡翻出一個皮箱。打開之後是灌滿污泥的文件,戶口名簿、駕照、印
鑑、大頭照等等。全部,泡在泥巴裡。

一卡皮箱

裡面都是證件還有泥巴




在這裡,時間的流動安靜無聲。一天過得好像很長,時間卻消逝得很快。直到開
始掃街的時候我才知道這一天的工作就要結束了。


陽明大學的工作團隊是最後一天上工。他們很nice。我手上有一個小小的傷口是
被貓抓傷的。一位學長說:在這裡什麼都是髒的。他們相當細心的清理傷口,貼
上防水的ok繃,這讓我很不好意思,但是有被照顧得很好的感覺。謝謝(鞠躬)。


快收工了,洗街道

洗乾淨的家具們

這是一天的工作結果,請看柱子

太魯閣青年,和陽明大學團隊,陽明大學最後一天上工




回程的路上一樣坐貨車沿海岸台九線往北而行。海是美麗的,而海岸上有太多、
太驚人的漂流木,路上經過一座斷橋,據說是去年才通車的。我感覺到巨大的矛
盾,這裡是美麗的,但美麗和蒼涼竟然只有一線之隔。


開車的當地居民說只要颱風來路就會壞掉。往南就這麼一條公路,在修修補補之
中大家都習慣了。居民想要一條高速公路。他們在講述的時候我其實有更多的疑
問,可是我沒有說話。我只想到花蓮的十二號橋、只想到脆弱的地質,還有我心
愛的海岸。我很努力把我的批判收起來。


美麗和荒蕪,只有一條線

壞掉的路面

公路風景這麼美

河床上也都是漂流木



8/28,一部份的志工回到那一戶民宅,要清理鐵皮屋旁邊的貨櫃屋,並且把所有
的物品洗乾淨再歸位。這一天在這裡的人力少了許多,有另一部份新加入的志工
在另一個地方清理公車站。是這樣的。志工們來來去去,每一天都有新加入的伙
伴、每一天也都有人離開,大部分的志工都是大學生,跟著社團、跟著學校結伴
而來。

和他們談話並且一起工作之後,我一直很後悔那時沒有更大的勇氣把我的孩子帶
來這裡。我希望我的學生都能來到這裡,但沒有辦法,我有我的顧慮。所以我希
望我的學生都能看見我所看見的景象。



回到這一天,貨櫃屋裡剩下的都是泥漿。一車一車的清出來,女生繼續在外面洗
東西。強力水柱下沾滿泥漿的工具一個一個被清掃乾淨,再一一歸位。我們終於
有機會跟阿嬤講到話。阿嬤很客氣,一直拿水和飲料給我們。我知道我們能做的
,只有一點點。


剩下的都是泥漿

男生們真的很有用。

就是這個貨櫃

這是葛格。

底敵都不看鏡頭。

他坐在我們旁邊玩





原本,我預計在8/29早上搭教會提供的接駁車到太麻里車站,再轉到台東車站坐
十點四十的火車離開台東。第一天到這裡認識的朋友邀我下午一起離開,我也覺
得那樣很好。但那8/28下午,我自己本身發生了對我自己衝擊更大的事情,8/29
號一早,我意識到自己已經不能再工作。於是就依照原本預定的時間離開了。




現在回想起來,我停留的時間相當短暫(也確實短暫),可中間的過程卻意義相
當巨大。對我而言如此,我相信對那些來到這裡的每一位志工而言也是如此。那
晚在太麻里的海邊,有一個底敵說:我明年還要回到這裡。我在心裡默默說,我
也是。


我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往往被侷限在自我建構的框架裡面。當水災來臨,遙遠地
方生活的我們就像渾然無所覺一樣繼續進行我們的生活。我也是。有一部份我也
清楚明白自己只是過客,並且在心裡厭惡著自己的這個部分。然而我帶著巨大的
困惑來到太麻里,有一些疑惑可能解開,但有產生更多對這世界不完全的叩問。
而一個人終究太渺小,所做的事情相當有限。體會到這件事情的同時不是以此為
藉口作為推託,對我而言應該是更加的盡力而為,全力以赴(不管這件事情會不
會叫人無功而返)。


那晚跟一個女孩在屋頂上聊天時我突然想到一段話。這段話也是發生在一個城市
的大水過後,我憑著朦朧的印象對我身邊的人講述。恰好那時唸書時在筆記本上
抄下來,我想把它記在這裡:「他在這座沒有防備而突然降臨災禍的城市失掉了
尋找的目標。每一個人都有往事,無論快樂或悲傷都有那一番遭遇。可是人常常
把往事的遭遇拿來在現在作為索求的藉口,當他一點也沒有索求到時,他便感到
痛苦。」1967年,七等生,我愛黑眼珠。


來這裡當志工的人都有自己的過往和故事,可我還是覺得這幾天在這個地方,每
一個人都會因為同時經歷了這些美好和荒蕪而有所不同。儘管幾天過去,我們還
是得回到原來的生活面對自己可能原先並不想面對的事情,但就像去面對那些堆
積的厚泥一樣,只要行動了,它就會被清理乾淨。



等便當前大合照



這幾天的背後可能還有更多巨大的議題在我心中盤旋。然而我還是盡可能避免去
陳述那些,在我思考還不夠完全之前。而我深怕遺漏的是我在這裡所感知到的一
切,而且在即將開學投入另一種生活之前,我必須對自己所看見的世界有所紀錄
和陳述,這樣我才不會忘記:永遠要記得自己相當渺小,所做的事情微不足道,
但不要懼怕這個懦弱的自己,然後還是要對眼前的世界全力以赴。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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