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看見地獄，我就不怕魔鬼。

我忘記我是怎麼樣開口闡述這些日子以來深切困擾我的問題，阿閃的聲音從電話那頭
傳來，讓我覺得很溫暖，就像喝了一口加溫之後的日本清酒，不會有醉意，可是身體
的每一個細胞打從胃裡面的暖和出來。我跟阿閃說這一次過年我回新竹待著那幾天發
生的事情，還有無法示人的巨大疑惑和恐懼。我覺得透過那些有聲音的語言，我很紊
亂而且難以釐清地講著像夢囈一樣的話語，並且一直告訴阿閃說，我不是真的想要表
達什麼，我只是很需要這樣子講出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成了走鋼索的人。不只是左搖右晃、欠缺平衡感而已，
而是一低頭，就清楚看到腳底下架空的恐懼。而且這是一條沒有退路的單向道。走鋼
索的人惶恐極了，他已經走到懸空的地方，不能後退、也沒有辦法遲疑。


冬天雪一樣降臨，我一整個狀況很差，情緒也很低落。去年底生病的時候，阿閃來看
我，一直拿著暖暖包焗我的腳，這讓我很害羞。那天我認真的跟阿閃談著休學的問題
，當每一個人都跟妳說不要放棄的時候，只有阿閃跟我說，那不是放棄，只是暫緩。
後來當然我沒有休學。我覺得對我來說最困難的並非是唸書這件事，而是，在我周遭
如旋木般轉動著的種種問題裡面，我好像對著虛幻的萬花筒隨便抓住一個就決定是它
了。因為想要切斷的東西太多，卻怎麼也無法狠心做到切斷這件事情，我以為，只有
唸書是我自己能夠掌控的，所以做出那樣的決定。但當JAZZY陪我走在山上校園裡，
走進百年樓的教室外，我站在那個平台上看著這所學校，儘管沒有一點點歸屬的親密
感，我還是覺得我沒有辦法就這樣割捨我很不容易得到而且一直想望的東西。


是這樣的。有些事情真的是我無法作主的。被生下來或者不被生下來，被善待或者不
被善待，遇到了怎樣的人們或者困境。年節時在新竹重讀手邊白石一文的幾本小說，
忘了是哪一部裡面，說故事的那個人這樣說著：「要是不被生下來就好了。」我在讀
這個句子的時候正躺在生我的人旁邊，她規律而且均勻的發出沈睡的鼻息，我側身看
著她的臉，把心裡所有想要吶喊出來的話語，通通往黑夜的深處吞了進去。宿命這件
事情對我來說，我只能做到選擇性的接受。就像阿閃所提醒我而我也一直在做的事情
，把美好的部分放大，既然無法做到切斷的話，只有這樣的選擇。而我竟感覺我和那
樣的自己走散了。


有一晚躺在爸爸的大床上，我突然想起了過去十年他不在場的那些畫面，想起了二十
歲出頭的年紀裡我是如何在這個環境裡生存的，我一直不想想起來的事情。我沒有辦
法轉身去面對。當他指控我的不在場證據，而我卻不能提出任何辯駁的時候，於是在
某種定義裡，我變成最冷淡的人。我的童年記憶就像壞軌的檔案一樣無法復返，狂飆
期的那個自己也在我的刻意遺忘之下走散了，我突然覺得自己在這一塊場域裡面有好
大的欠缺，而我也不確定自己要如何去填補或者想不想彌縫這巨大的撕裂。


就這樣。我在夜復一夜滿是疑問的迷團裡度過了沈默的日子。回到台北的第一個晚上
，天氣又濕又冷，手腳都麻木到失去溫度。蝸居在小房間裡我看著自己所擁有的記憶
，模糊而又遙遠，不可思議的是我竟也仰賴那樣的東西活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