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輩子都在作準備。先是受傷與折磨,之後是籌畫報復,繼而是等待。他等了很長一段時間。他不再知道,從何時開始,傷口變成一種渴,渴望復仇,這渴又變成了等待。時間把一切保存下來,然而在同時,它也讓一切化為褪色的老照片,凝固在金屬相框裡。光線與時間抹去這些臉孔的輪廓,原本明晰的陰影漸漸消失。必須把照片中的身影調到某個角度,直到它用特定的方式捕捉到光,才能辨識出這人被吸入相片泛白處的面容。記憶也是這樣。等到有一天,光從某個角度劈下,才會讓人再度想起一張面孔。桑多‧馬芮《餘燼》,台北市:大塊文化,2006,頁26。






一開始,城堡對她是一種安慰。它是這麼大,森林和山脈纏繞它,把它與平原徹底阻絕,她彷彿覺得,在他鄉的新的祖國,這裡是她的家。每個月,一輛運貨馬車會從巴黎,從維也納來,帶來家具、亞麻布、緞子、鏤刻的版畫,甚至有小豎琴,因為她想用音樂馴服野獸。等他們住定了,開始過日子,山峰已降下初雪。大雪包圍城堡,封鎖它,像一隊來自北方的猙獰軍隊。到了夜裡,鹿悄悄從森林裡出來,在月光下,在雪地上,動也不動的站著,昂起頭,凝視點著燈的窗,黯淡的動物眼睛反射出神秘的藍光,然後,從城堡裡逃逸出來的樂聲,傳進了牠們的耳朵。「你看到牠們了沒有?」少婦坐在琴鍵前,笑出聲來。到了二月,寒氣把狼從山區的森林裡趕下來,僕人和管獵犬的在莊園旁用灌木起了篝火,那些狼,著了魔一般,圍著火悠長嚎叫。衛兵長拿起小刀去追牠們,他的妻子在窗口觀看。他們之間有某種難以越過的東西。但他們愛著彼此。桑多‧馬芮《餘燼》,台北市:大塊文化,2006,頁31。






「那是我們人類的命運。」他母親說。她坐在鏡子前面,凝視正在逝去的美貌。「有一天,我們會失去所愛的人。無法承受這種失落的人,就做為一個人來說是不及格的,不值得我們同情。」桑多‧馬芮《餘燼》,台北市:大塊文化,2006,頁47。






一個夏天的晚上,他跟亨利的母親在鋼琴前四手聯彈,這時,一件事發生了。那是在用晚餐之前,在城堡的接待廳,衛兵長和兒子坐在角落有禮貌的聽著,如同病人和出於好意的人,抱著「生活就是職責。音樂是職責之一。淑女怎麼說,就該怎麼做。」的態度。他們在彈蕭邦的《幻想波蘭舞曲》,亨利的母親用如此強烈的激情彈奏,整個房間似乎隨著震動發光。他們在角落裡耐心文雅的坐著,等待曲子結束。父親和兒子都強烈的感覺到,亨利的母親與康拉德身上產生了蛻變,彷彿音樂讓家具漂浮到空中,彷彿某種強大的力量吹拂沈重的真絲落地窗簾,彷彿每一個深埋心底的腐爛硬化的分子都在慢慢復甦,重心得著生命,彷彿世上每一個人裡面都潛藏著一種命運控制的韻律,它躺臥著,處於休眠狀態,等待注定的時刻翩然來臨,展開宿命的搏動。有禮的聽眾發現,音樂是危險的。但是鋼琴前的兩人已不再想到危險。《幻想波蘭舞曲》只是藉口,讓他們向世界釋放出力量,這些力量撼動與炸毀秩序的結構,而人們設計出這些結構,是為了把底下的東西統統蓋住。他們背脊挺的筆直,身體往後仰,微微離開鍵盤,然而他們被琴鍵綁住了,彷彿音樂本身驅趕著一隊脾氣火爆、肉眼所不能見的神話中的烈馬,乘著籠罩世界的暴風雨前進,他們昂起身子,握緊繮繩,牢牢掌握住這股猛烈向前奔馳的能量。這時,藉著僅僅一個合音,他們彈完了。夕陽穿透寬闊的窗戶,斜斜照進屋內。金色的塵埃在光束裡迴旋飛舞,彷彿這輛疾走的神秘戰車,在奔向毀滅與虛空的途中,激起了旋風,攪動了微塵。桑多‧馬芮《餘燼》,台北市:大塊文化,2006,頁56-57。






年輕人總是渴望那片恐怖、可疑、漠然的故土,它的名字叫塵世。桑多‧馬芮《餘燼》,台北市:大塊文化,2006,頁66。






有時我想,友情是由跟雙胞胎一樣命中注定的連結形成的。一種奇特的身份,包括衝動、同情、任務、性情,還有把兩個人綁在同一種命運裡的文化結構。其中一可能逃離另一個,但是彼此仍會知道對方存在。其中一個可能找到新朋友或新愛人,但是沒有得到另一個的默許,並不表示擺脫了兩人的緊密連結。兩人的生命沿著類似的路徑逐漸開展,無論是否有一方飄然遠行,甚至去到遙遠的熱帶地區。桑多‧馬芮《餘燼》,台北市:大塊文化,2006,頁116。






一個人的生命走到盡頭時,對於這世界用冷冽無情的姿態對他提出的問題,這人給出的答案,將會呈現在他生活的事實裡。桑多‧馬芮《餘燼》,台北市:大塊文化,2006,頁119。






無論生命帶給我什麼,我都要保持沈默。桑多‧馬芮《餘燼》,台北市:大塊文化,2006,頁146。






有一件事情發生了,生命滔滔不絕地在對我說話。在這種時刻,我認為,我必須非常仔細,因為在這樣的日子裡,生命用無聲的訊號對我們說話。突然間,每一件事物都讓我們充滿警覺,每一件事物都是證據與象徵,我們需要做的只是弄懂它。有一天這些事情會成熟,那時我們就能用言語把它說出來。桑多‧馬芮《餘燼》,台北市:大塊文化,2006,頁151。






或許人在生命中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自己本性中既定的東西,並且盡可能的機靈和審慎,讓它們適應現實。我們最多就只能這樣了。它不會讓我們變得更聰敏,或是變得不那麼脆弱。桑多‧馬芮《餘燼》,台北市:大塊文化,2006,頁159。






一個人也可以塑造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這人塑造它,召喚它,讓無可避免的事往下扎根。這就是人類的處境。一個人採取行動,即使他一開始就知道,他的行動是致命的。他和他的命運無法分割,他們彼此簽了合約這合約塑造彼此。命運並不是悄悄溜進我們的生命。我們打開門,邀請命運進來,命運就從門口走進來了。沒有人是堅強到,或是狡猾到能夠藉著言語或行為,扭轉深植在性格和生活鐵律中的噩運。桑多‧馬芮《餘燼》,台北市:大塊文化,2006,頁165。






他用一種近乎慵懶的姿態,把小小的本子丟進爐火的餘燼裡,火接到了祭品,發出幽暗的微光,然後,一陣煙霧湧出,細巧的火焰從爐灰裡往上冒,火慢慢吸收了它。他們坐著看,如雕像般靜止,火甦醒過來,閃著光,為了收到意外的戰禮品而歡欣鼓舞,然後,火開始喘氣,開始啃噬,直到火焰陡的向上爆開,蠟印融了,黃天鵝絨燒起來,冒出刺鼻的煙霧,而這些扉頁,蒼老到泛出古羊皮紙的顏色,啪噠啪噠洗牌一般,彷彿被一隻看不見的手迅速翻閱;突然間,克麗絲汀娜的筆跡,一度寫在紙上的那些長而尖的字母,由早已死去的手指所寫下的,被火焰吞沒,然後是一個字母、紙、本子,全都化為灰燼,就像那隻曾經寫下它們的手。留在將滅的火堆裡的只有灰燼,濃黑的灰燼,泛著黑絲喪禮面紗的暗光。桑多‧馬芮《餘燼》,台北市:大塊文化,2006,頁197。






我看過和平,看過戰爭,我看過帝國的璀璨光華,人類深重的苦難,我看過你的懦弱,我的自大,我看過戰鬥與投降。然而我想,實際上,或許我們所做的一切事情的意義,在於讓我們與某一個人緊密相連的連結--關係、激情,隨你怎麼叫它。桑多‧馬芮《餘燼》,台北市:大塊文化,2006,頁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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