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統大選結束這一天,全台各地下起了大雨。是一種變天的宣言還是
單純的氣壓問題呢?政黨的輪替讓每一個電視台重複播放著激昂的情
緒,勝選的歡天鼓舞,敗選的悲憤凝聚。整座島上所有的家庭,彷彿
都在等這一刻的揭示,可是究竟揭示了些什麼呢?

無論如何,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我想阿蘭跟徐先生尤其是這樣想吧
!無論他們的政黨顏色,投下的那一票在幾百萬的選民中代表什麼意
義,民主如何進展台灣如何改變,日子對他們而言,都還是要這樣子
過下去的。

我去車站接阿蘭的時候她穿著輕便的短褲球鞋,背著一個很大的運動
包包。這些年,我總覺得她像是洗盡鉛華,用她姊妹的話是不太重視
打扮了,臉上少了點妝,也因為日子太平而逐漸發胖的身材鮮少穿著
從前那些漂亮套裝。

從我上次匆匆跑回新竹又匆匆回到台北到現在兩個星期了,這之中我
的生活裡工作中有很大的波折,不過想到阿蘭的那個部分,就覺得我
的也就是還好而已。這兩個星期來也幾乎沒有跟她通電話,所以這件
事情我知道得很慢很慢。慢到她們在敘述的時候我還覺得聲音是從另
一個真空的空間裡面傳送過來。

徐先生在工作中被三樓落下的物品砸到背部。當時他正彎腰在撿地上
的東西,自由落體重力加速度撞上他的頸椎,他當場倒地。儘管意識
清醒著,趴在地上看著自己的手呀腳的彎曲不自然的形狀,他不禁覺
得恐懼,以為自己失去了肢體的某一部分。而清醒的意識讓他還知道
呼救,叫身邊圍觀的人群打電話叫救護車。

阿蘭趕到急診室,徐先生仍然清醒的告訴她要轉院長庚,找神經外科
。因為撞擊到脊椎,神經發炎,再加上骨頭鈣化,如果不讓發炎腫脹
的地方有空間擴張,就會一直壓迫傷口。於是醫師診斷拿掉頸椎兩節
骨頭,先讓神經發炎治癒,再進行復健。

阿蘭在敘述的時候說得又快又急,彷彿這些過程她已經解釋過很多遍
了那樣的臉不紅氣不喘,坐在機車後座阿蘭有時摟著我的腰,有時捏
捏我的肩膀和大腿叫我要一切小心。她說她每天要走好多路,走到腳
都快斷掉了。從長庚一棟大樓走到另一棟大樓打點徐先生少量多餐的
飲食,或者固定時間就把徐先生的腿抬起來動一動,半夜裡翻身以免
手腳麻痺。等到傷口癒合要做復健時,真的要請一位看護了。阿蘭這
樣說。

我想這或許就是命運了吧。前些日子他們兩老鬧情緒鬧得不可開交的
時候,阿蘭說他在她眼中是一團空氣,徐先生說回到家根本沒有家的
感覺,一把年紀的人吵著要分開,怒視彼此,掙扎糾結,牽連身邊的
人們旣緊張又無可奈何。我常常在想她們到底要的是什麼呢?經歷過
歲月,經歷過婚姻,還有人生的聚散離合,這樣的他們,爭吵到了後
來還想要什麼呢?

那時弟很冷靜的說,要不然就是分開,要不然就是他們兩個其中一個
人倒下。我還呸了他幾聲罵他烏鴉嘴,什麼鬼之類的,結果沒想到,
徐先生倒下了。

我記得半夜裡他打電話給我的時候說他很累,肩膀沉重,生活裡面要
擔負的太多了,他不知道自己在現實裡面衝撞到底是在衝什麼呢?我
也不知道要跟這樣一個男人說些什麼,我旣不懂得世故也不會用言語
討人歡心,每次只是靜靜的聽,靜靜的想。現在,徐先生是可以休息
了,看著阿蘭幫他忙進忙出,跑上跑下,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有一點
點感覺到,家人,是怎麼一回事。

阿蘭說,徐先生要開刀的那天晚上已經十點了,手術一做就是四個小
時,進開刀房之前,徐先生叫阿蘭去吃點東西,走一走,或者休息一
下,阿蘭一定是紅著眼框的。徐先生對他說,我現在很想握住妳的手
,但是我真的無能為力。

那是真的無能為力啊。聽到這裡,我也眼框一熱,放開機車的手把,
握一握阿蘭放在我腿上的手。告訴她,沒有關係的。

我突然想起白流蘇和范柳原。在砲聲隆隆的香港,即將頹圮的牆前,
突然之間感覺到在亂世浮生裡那一點點還能用手緊緊握住的真感情。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世界的永遠其實那麼遙遠,可是就在那一個
當下,令人恐懼而感到黑暗的某一時刻,人性裡面幽微而又細緻的柔
軟像漂浮在大海裡的一根浮木,讓人不得不的緊緊把握住。就在那一
個轉瞬之間,僵持不下的冷戰,互相指責的埋怨,生活裡的一切苦悶
和委屈,都幻化成茫茫人海裡還能看見的一點點光,一點點相依相偎
的真感情。至少,在苦痛和沮喪的灰暗之中,他們陪伴了彼此。

馬英九當選總統了,電視重複播放講話的這段畫面。我想著阿蘭在病
床旁邊陪著徐先生一起觀看新聞,也許徐先生還會偶爾鬧一下病人慣
有的小脾氣,阿蘭也會沒事酸他兩句,可是在這一片歡聲雷動或者情
緒激昂之中,日子仍然是要過下去的,而他們確實擁有了彼此,也只
有彼此了,也還能擁有彼此。

也許多年以後,當他們垂垂老矣,架還是要吵的,日子也還是要過下
去的。說不定他們會拿著小酒杯喝著威士忌想起來,阿九當選總統的
那一年,發生了些什麼,然後一晃眼,生命是這樣無聲無息,我們都
在其中,生活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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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ony0121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6)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