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陳述最近的幾個夢境給諮商師聽。除去反反覆覆細細瑣瑣如蛛網纏繞糾結我睡眠和潛意識
活動的那些,剩下還記得而且可以陳述的部分。


依時間順序來說,第一個夢是他回來了。比塔羅牌翻出的災難牌面還快一些。他回來我身邊
。我忘記我們一起做了什麼,或沒做什麼。我只記得他說:我只是回來看妳一下,我並不是
真的想要回來。然後他轉身。我留在原地。清醒後再回想的過程中,我甚至不確定他在我的
夢裡轉身的背影,是不是跟第二次他說要離開我的背影重疊。我陪他走到當時租屋處附近的
捷運站,一直站在馬路邊看著他走進捷運站。那個走進方框框的背影、消失在向下的電扶梯
的背影,肩膀微聳的弧度、走路的步伐姿態,我一直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這個走遠,直
到他完全消失在我的視線裡,不知道隔了多久我才離開。


我想起地層下陷的那一段。容我引用張惠菁:


最後一次見到你的路口,我現在才明白那原來是一條河,或是一道地層下陷,從那裡開始時
間有了不同的轉速,我們再也不站立在同一個地面了。從軌道最靠近交錯的那一點,逸出朝
向全然不同的宇宙。逐步擴張的距離,我曾經以為會是荒涼的,而今竟令我心安。所謂錯過
,並不是什麼「如果那時再努力一點」,或「要是做了另一個決定」就好的事。從來都不是
。那是兩個星系不同的軌道與規則。在那個路口,冥王從斷裂的地面升起,翻轉意識與無意
識,有什麼被吸入黑暗,打開了另一個空間。一種分裂啟動了。在最陰暗核心的內裡,有什
麼微小的事物突然迸開了。忽然世界變得好安靜。所有蠢動的念頭,凝止、收束在一道光裡
。一道吸收了過去與未來的光。凝縮了一切,尚未放散以前。就停在那裡。張惠菁,《給冥
王星》,台北市:大塊文化,2008。頁68-69。


我從這個夢清醒過來的那一瞬間,天光穿透微啟的窗簾刺進我的眼。就像那道凝縮了過去與
未來的光,使我停在那裡。那時候的我仍然在眼睛可以睜開,但卻無法離開床的狀態凝滯。


再來是夢見往事的場景。是交往到最後這兩年頻繁的家族或禮拜聚會。一張一張熟悉的面孔
輪流出現,我不清楚在夢裡的我是否覺知這只是往事。我笑盈盈地說著禮貌的話語試圖表現
得體,和過去現實裡的每一次一樣。然後他走向我,我沒看清楚他的表情,也無法揣度他的
心情。他對我說:妳走吧。我不要妳在這裡。我說好,跟這些年來他想要對我們的關係終止
喊停的時候一樣,我說好。轉身離開的同時,視角突然從我的身體逸出,我看著自己走遠的
背影。我不知道夢裡的那個我要走去哪裡,可我看著她走在一條如我曾住過的吳全的小路上
,越走越遠、越來越小。


然後我就醒過來了。心裡想,又是一次告別。到底要在夢裡告別幾次才能真的告別?


最近的一次作夢是上個禮拜五的清晨。那是一場什麼都沒有準備好的婚宴。我感覺到時間的
焦慮,時鐘的鐘面在夢境像警示燈般閃爍出現。我很慌亂的試著禮服,並且懷著自責的心情
:怎麼會在婚宴馬上就要開始的時刻連禮服都沒有先選好呢?指針一直在移動,我一邊偷看
場外的賓客越坐越多、越坐越滿,滿到我好像都聽到吵雜的聲音晃動我的耳膜。可我就是挑
不到我要的禮服。我不喜歡這個材質、也討厭那個顏色,我在現實裡好像不是那麼挑剔的人
。懷著焦慮穿穿脫脫讓我好疲憊。一個斷裂的瞬間,我逃跑了。穿著白紗跑進像九份那樣錯
綜複雜的小巷,石板地面潮濕而骯髒,街邊閃爍早期廣告招牌的燈泡霓虹。路邊有很多人,
我不認識他們,也沒有人認識我,更沒有人問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我意識到自己荒謬而
厭膩地逃出某種狀態。醒來之後我竟然覺得相當開心。好像我逃出的是那個被遺棄、被留在
原地的夢魘,好像我選擇了什麼,這些天來我第一次在自己的夢裡獲得能動性。而且從頭到
尾,他沒有現身。


上禮拜五我去上瑜珈課。一個小時的哈達瑜珈讓我像被擰出水分的毛巾一樣大量出汗。課堂
的最後老師說我們來做手倒立。把屁股貼牆面雙腿伸直量出距離,腿的長度就是手掌的位置
。先做下犬式,然後把腳踩到牆面上讓身體呈一個旋轉九十度的L。第一次的時候我沒有做
,就是練習我的下犬式。第二次老師走到我旁邊,幫我踩出放手掌的位置,然後我的腳就自
己倒退走上牆面,不小心完成了這個動作。老師對我說,妳只是恐懼。


是的,我只是恐懼。恐懼低頭看進心裡那個空出來的位置、敞開的黑洞。深深地恐懼自己只
要一正視它,就像直視美杜紗的雙眼一樣被石化。


我其實逐漸可以睡得好不作夢了。禮拜五下班後開車到新竹Echo家,和捲毛還有Echo睡同
一張床。捲毛因為我睡了他的位置一個晚上歡沒完,可我沉沉的睡去一夜無夢。Echo說她
知道我很久沒有好好睡覺,所以沒有計較我睡到打呼這件事。禮拜六開車下高雄,離開高雄
前往台南時心裡其實已經沒有困惑了。我不再問任何關於「為什麼」的話題,因為我明白一
切自有命運安排。而我要做的,就是好好安靜下來,照顧我自己的心和我的身體。在台南和
Echo一家歡樂的吃飯、聊天、逛夜市,過程中我是非常地樂在其中。但在某些時候Echo會
突然轉頭問我:妳怎樣?那個「怎樣」,就是她知道我在想起某人的時刻。我沒怎樣。我只
是在練習觸景不傷情。


台南是我和某人最後一次一起旅行的地方。幾年前,剛和某人開始交往的時候,我常常坐在
他的機車後座,去這個城市裡頭我所未涉足的地方。那時我總覺得是他帶著我開拓這個城市
的版圖。後來我們開車去這座島嶼上更多的城市,蒐集我所謂的風景。剛和某人分手的時候
JZ問過我:怎麼辦?妳們一起去過那麼多地方,這樣是不是走到哪裡都要觸景傷情?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也在找。上禮拜回花蓮我就隱約感覺到一件事,這禮拜下台南之後好像更
加確定了。


觸景不傷情的練習之中,我在心裡攤開一張記憶的羊皮紙,上面圖繪的是我認識這個城市、
這座島嶼的版圖,其中鑲滿某人和我一起的密密麻麻的足跡。是的,我用的是羊皮紙,來自
Mike Crang的概念:「地景是張刮除重寫的羊皮紙。」


刮除重寫一詞衍生自中世紀的書寫材料。這指涉的是刮除原有的銘刻,再寫上其他文字,如
此不斷反覆。先前銘寫的文字永遠無法徹底清除,隨著時間過去,所呈現的結果會是混合的
,刮除重寫呈現了所有消除與覆寫的總和。Mike Crang著,王志弘、余佳玲、方淑惠譯,
《文化地理學》,台北市:巨流,2003,頁27。


我很清楚確定的知道我可以做到刮除重寫這個動作。而且我也清楚確定的知道刮除的動作並
不可能完全抹除我和某人一起走過的足跡。我心裡的版圖不是電腦硬碟用一個滑鼠的動作就
可以徹底刪除,它只是被塗抹、刨掉那些銘刻,和Mike Crang所指出的地景一樣,它是「
隨著時間而抹除、增添、變異與殘餘的集合體。」也就是說,今後我仍然可以去每一個我和
某人所一起去過的地方踩點、插小旗,像收復失土一樣的把「我的」版圖從「我們的」拿回
來。而我也明白,我沒有辦法切斷、刪除共同經歷的往事頻頻在我腦海中翻演,我只能在旅
行途中攜帶那些零碎的片段,如地景所呈現的帝國權力遺跡,再重新覆寫上新的、與遺跡共
存並置的地貌。時間會往前走,越往前走遠,留在後面凝滯不動的過往就會被壓縮,直到成
為回憶,成為我身體裡面的一小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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