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如果一個人沒有經歷過一些磨難與苦痛,那他的天真就不叫天真了。

二十歲那年我認識十九歲的你,我好像展開了一次華麗的冒險,進入我所
未曾觸碰的世界,比如說電影、比如說詩。過去那些年「說話」這件事情
對我們來說異常重要,有時是夜闌人靜的仰山橋、有時是東華新世紀裡悶
熱的小房間,或者是凌晨好幾點台九線旁的小七。那時我們說的話,正如
你所說,如果把它全部加起來加起來,好像可以堆疊到月球這麼遠。我要
走的時候你說,因為我們一起穿越了十幾歲到二十幾歲的那個關口,我們
好像也就認識了十幾年的時間一樣。那時的我們都很年輕,我們可以站在
這世界的邊緣張望著張望著,只說些愛與理想的事,非常奢侈的把我們的
關懷拋到遙遠的世界之外,瘋狂的愛著眷戀著自己與所餵養自己的那些抽
象的事物。

去年還是今年某一次在台北市一間明亮的咖啡店見面,你說我們說的這些
話應該有人好好的、完整紀錄下來,也許留待十年或者二十年後我們再回
頭看,看我們所實踐的與所想要的究竟有多少距離。我真的很想每一次非
常完整的紀錄下來我們所說過的話,因為這些都會變成我們不斷檢視自己
是不是太過傾斜的準則。

慢慢的我們必須投身這個世界,因為我們的年齡已經快要步入二十歲後期
的階段。你說楊牧、楊澤、羅智成這些人都是在這個階段開始有了歷史意
識,才能成就他們公允的世界觀。然後你也思索著像芥川龍之介、伊丹十
三以及那些自覺觸碰到這世界某些深不可測而又讓人沒有後路可退最後自
殺的人,他們是不是因為觸碰到了我們現在正在觸碰的問題,發現自己沒
辦法從中獲得一個持平,所以放棄了自己的生命呢?

我有時覺得生命的韌性比我們所能想像的都還強大,如果不去嘗試、不去
堅持到最後,那就不知道真實的智慧究竟可以給我們帶來甚麼樣的果實。
那些早夭的天才必然是看到了某一層次最尖銳而又最殘酷的議題,比如說
邱妙津、比如說黃國竣。他們的生命裡面必然有一種不可侵犯的潔癖,一
旦被侵犯了,那就有些東西傾斜不能自持,所以必須全盤推翻。(我不知
道我這麼說究竟能不能公允,去問阿卡好了,她的論文寫這個。)

如果我們太過敏銳,過於試探人性裡面薄弱而又敏感的部分,那就像你說
這會是很危險的。可就要這麼危險才可以。我們看著這世界上正發生一些
我們不能理解的事情,看著一些腐敗的人在做著腐敗的事而我們的力量那
麼薄弱,因為我們都知道自己沒有辦法改變這個世界,可請回溯到我說生
命的韌性真的比我們所能想像中的都還要大。在我們的腳步之前,已經有
這麼多的人用盡他們一生的努力與堅持去做他們想要做的事。比如說我們
的某些老師,比如說你所喜愛的劇團、我所喜愛的作家,或者是那些在第
三世界裡面賴著一口微薄的氣而生存下來的人,那些都讓我們感覺到即使
是苟延殘喘,即使力量微薄到不能推動這世界的一丁點,我們都還要繼續
這樣子下去。我們有力量,我們有信仰,我們有理想,我們有文學與詩。

我一定要為你引一段楊牧。

這是非常艱鉅的工作,一種挑戰──幸好它是我們的「自我挑戰」,無非
是因為我們在理想上有所秉持,不但要充分發揮我們的藝術想像,以美的
完成追求詩的真理,而且還為平凡知識份子的責任感迫擊著,環顧左右,
眼有不忍見者,耳有不忍聽者,在這樣一個公理正義幾乎都已經要衰頹敗
壞的時代,中夜捫心,怎麼能不披衣感奮,覺得無論如何,無論我們是否
已經追求到永遠的詩的真理,還必須調整筆鋒,以某種更直接朗暢的方式
參與社會問題的批判──是的,你既然是詩人,也是一個弘毅的知識份子
,你怎麼能置身度外?楊牧《一首詩的完成.社會參與》,台北市:洪範
,民78,頁109。

是的,社會參與與社會意識。當我們都脫離二十歲以前那個風花雪月的日
子我們逐漸要確認自己在這社會上的位置,還有確認自己在生命裡可以做
的事。現代詩的課堂上我們聽老師讀楊牧的詩,看著他眼角泛的淚光,然
後我們知道我們還有能做的事。

你說過去我的生命彷彿就為那一個人而活,你真的沒有辦法想像我離開他
了之後要怎麼樣獨活下來並且有自己的姿態,而你現在看到我,你才發現
我做到了。因為我在深沈的苦痛中看到自己微微發光的世界,而我的苦痛
當然不只有愛與別離的那個部分以及我所無力改變的關於人的墮落與消沈
,可我微微發光的世界就像行走在沙漠裡突然看到層層沙土覆蓋著的某一
物體,然後我不顧一切向下挖掘,我非要看到它,非要看到它不可。我把
我的生命我的血拋灑在我覺得重要的事情上,然後我公允的對待並且與之
持平,我拿過去某一時期經歷的頹敗腐朽以及養分哺育我現在所能觸碰到
的那一個部分,唉呀這力量真的很小,可我感覺到一點點的位移,只要一
點點,那就可以讓我再繼續用全力往下挖掘。

你問我如果那時候我就死掉了怎麼辦。我真的不能回答這個假設性的問題
。我只能慶幸我自己還活著然後我看到生命裡所有可能不可能還有大部分
應該要知道的事,以及不應該知道的事,然後我看到最醜陋與最美麗、最
世故與最天真,這些迷人風景,讓我不知不覺的相信活下來是一件很重要
的事。儘管昨晚的場景這麼荒謬,而且我們漫無邊際的說話,我想讓你知
道,就像我昨晚一直重複說著的,我真的希望我在這一條路上一直前行,
然後說不定到了某天我找到自己的位置,我確定我在這世界上有一個位置
的時候,我真的希望,那時候,你還有很多人都還在我的身邊。然後我們
或許就可以回憶起十幾二十年前我們曾經說過的話做過的事然後告訴自己
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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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ony0121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