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借用了W老師幾年前寫信來的標題,在我最需要教養的年代。這一晚,
有些逝去的美好畫面如同幻燈片般歷歷在我眼前播放。我承認我在想念,
也深切明白自己是再也回不去那個無私天真的時光,但假使無用而蒼白的
文字可以帶我回頭看,那我會想要很努力、具體而微的把它寫出來。

都是踢馬克害的,但我真心的感謝他。

一切要從我堂姐說起。堂姐到冬瓜大學念族群所的時候,冬瓜大學還是荒
地一樣的風景。那些創校的系所學生還太少,所以堂姐的學弟妹都不是同
一個系所的。

後來我到冬瓜大學,堂姐就要離開了,她說:「我把我在花蓮的資源留給
妳。妳要好好享受。」

踢馬克就是堂姐的資源之一,一個跑去花蓮當兵之後,就被花蓮黏住的真
實案例。我還記得我認識踢馬克的那天是我第一次到黑潮辦的演講聽廖老
大遠洋漁船的分享。踢馬克伸出打了石膏的手,跟我說:「嘿!妳就是
Vicky的堂妹啊!」

踢馬克在冬瓜大學唸自資所,我讀中文系,那一年我大二,二十歲。

那時黑潮有一個海岸行旅的計畫,要記錄東部海岸沿岸的風光。在討論會
上我提議以公路旅行為藍本,沿著台十一線記錄里程數,並寫下跟海岸有
關的故事。踢馬克說:這是個好點子。然後,我就開始一個夏天在海岸線
的奔跑。

我總騎著小綠,在東華大橋上飛來飛去。跑花蓮市、跑港口,還有去基金
會的所在地跟踢馬克會合。

我們分配到的是鹽寮海岸,離花蓮市最近的一段。一起訪問了隱居在鹽寮
的作家、鹽寮海邊有牛的牧場,還有關達艦艇停靠擱淺的故事。最最喜歡
的是十二號溪。

因緣如此巧妙。今天在建築科上課的時候,我才跟他們講起台十一線上蓋
隧道的事情。

原本,海岸線的公路是曲曲折折沿山路蜿蜒而建,但為了方便與快速,政
府計畫開鑿隧道。那時黑潮還有一些環保團體極力連署反對,踢馬克帶我
們去溯溪,探勘十二號溪的地質結構。

我還記得溯溪的時候一直被踢馬克嘲笑,他說:妳堂姐玩得多開心哪像妳
一直跌倒。是,我平衡感不好這件事情,從我第一次出海坐船不會暈我就
知道了。我們一邊玩、一邊做正經事。溯溪的時候,逆流而上到達小瀑布
,同行的人像瘋了一樣被水沖,踢馬克說:「快點!索尼!妳的眉毛掉了
,趕快撿起來。」Shit!這輩子我都會記得這件事。

還有,印象深刻的是把十二號溪沿岸岩層的石頭拔下來,周遭的小石塊和
土層都會一起崩落。那時我多麼震撼,要在這麼脆弱的海岸山脈地質結構
上大肆挖掘、興建隧道,今天我在跟學生講述的時候,我心裡不禁想到,
幾天以前,我還搭乘學長的飛車穿越那個隧道呢。是,隧道蓋好了,交通
方便了,可是海岸山脈也受傷了。

和踢馬克一起在海岸奔跑還有出海找鯨豚的日子,是我生命中一段相當華
麗而絢爛的冒險。當然這之中,還有很多現在已經失去聯絡的人。包括廖
老大,我還記得騎著小綠跟在廖老大背後到海岸山脈山上藏起來的寺廟拜
訪,車輪陷入泥沼時的窘境。

那一年的夏天,我即將升上大四,我知道今後的日子我會在報告堆中苟且
求生,或者準備第一次的研究所考試,所以我一個人留在花蓮,很瘋狂的
玩了一個夏天。(其實現在時序有一點搞不清楚了,到底是大三還大四我
也猶豫了一下,但沒有錯的是,那段時光我很快樂。)

總之和踢馬克的交換近況讓我想起了我不會回來的青春。走了很多很多海
岸,出了很多次海、看到最美的鯨豚、曬成黑胖胖的夏天。

我很喜歡牛山呼庭的水璉海灣也是那時候的事。我們在海岸走著,撿漂流
木打架,爬上牛山的懸崖,靜靜坐著看海。後來到底是怎麼結束的我也忘
了,只知道自己跟東岸的海,是結下了沒完沒了的淵源。

至今我仍然覺得如果沒有冬瓜大學那一段,沒有台十一線海岸風光那一段
,我此後的人生不會有一種絕對不能動搖的信念存在。

剛才我對著蔡姊姊在懷念過往的時候,蔡姊姊說:相當神奇的,我去花蓮
回來前後,整個人變得很不一樣。

我自己是沒有什麼感覺的,我還是一樣愛哭、愛嚷嚷,愛亂絕望發脾氣。
可是我也知道,只要離開花蓮一段時間,就會像候鳥一樣想回去探望溫暖
的地方。這是小野馬的比喻啦。我自己的比喻是,就像用肺部呼吸的海豚
,總要回到海面上深深的吸一口氧氣,然後下潛到海裡面,回到牠的生存
機制之中。跟鯨豚正好相反的,對牠們來說,海洋是生存,但對我而言,
海洋是新鮮的空氣。

其實就像我這次回花蓮,初認識的那對情侶一樣。利用當兵放假回去花蓮
,竟然窩在同學家打三國,或者是紅林回去花蓮,也沒有去海邊玩,而是
跑回去打排球。哪裡不能玩三國?哪裡不能打排球?那到底為什麼要回去
呢?這個問題,如果非要回答的話,我想是因為曾經在花蓮、在冬瓜大學
待過的我們都被照顧得太好,陽光和雲朵、山脈和海洋,離開了之後,總
是要再回去,確認它們都安好無虞,並且把自己淘洗乾淨。

我要再次引用阿閃說的,如果一個人離開了他的原生家鄉,在另一個地方
找到他的歸屬感,那另一個地方,就可以說是他生命中的精神原鄉。我覺
得很幸運的一件事情是,在我還很年輕的時候,就遇見了山的那一邊的小
城,給我最好的教養。

現在我仔細回想,曾經有一度我是有機會回去花蓮生活的。就是考教甄的
時候。阿閃陪著我在海邊的高中考完試,我們一起走進小巷弄看那老房子
,並且假想自己要住在哪一幢木造房屋裡面。但那一次詭異的考試彷彿是
天意一樣不讓我回去花蓮生活。可是,假使那時沒有那麼疼痛的離開花蓮
、假使那一次的考試沒有失敗,再假使我不是在一堆中部的學校之中落敗
,最後飄盪到台北來,現在我可能就不會有機會去敲C大的門。

踢馬克在我的生命裡是一個短暫而美好的交會,但他對我的影響卻從來沒
有停止過。比如說他明明去美國唸phD,卻三不五時在我考教甄失敗的時
候罵我兩句,然後,在我好不容易脫離流浪教師的惡夢之後,又很急的催
促我去考研究所。因為他的生命也像是一段又一段精緻的旅程一樣沒有白
費過,就像開往花蓮的直達車一樣,精準而又目標明確。而我大概是那種
相當容易分心晃神的人,總是被旅程中的風景吸引去,看到什麼都想摸一
摸、玩一玩,但堂姐說過,不管繞得多大圈,最終的方向還是沒有改變的


好。越到後來越會明白,現實這件事情總像海潮一波又一波向我們襲來。
生命裡面再也沒有什麼純粹簡單的風景。總是交錯著煩惱與掙扎、矛盾和
困惑,踢馬克是如此,我也是如此,在為了一件事情慶幸的同時,不免著
又有其他複雜瑣碎的考量,那是怎麼樣也無法明說、旁人不會理解但其實
也不需要理解的。只是,總在開始面對了之後就會找到所謂的具體作法。

我很為踢馬克開心,因為他可以回到花蓮、回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海洋。
一點也不需要心虛,我這個人就是喜歡嚷嚷怒罵著來表現我的愛。與此同
時,我也知道那其實是另一個目標的起點,因為這一條學術研究的道路,
不是以找到教職為終點的。

生命其實是一個串連起來的圓。一個結束連結著另一個開始,一個目標達
成又啟動了下一個目標的旅程。這之中也許循環往復,但我想還是會順著
這樣的軌跡,把自己的圓以一個不變的中心迴旋擴大、盤旋上升。

這些,都是我在最需要教養的年代裡面,身邊的人展示給我看的。好,我
現在又開始想念我的海洋。還有我們家冬瓜大學。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sony0121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