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騎著小綠在長長的路上直行,我一直揣想所有可能的場景。比如我看到他的
衰老蒼白,我一定會忍不住掉下淚來,或者我會抓著他浮腫的手說趕快起來改作文
啊!又或者如何。可當我看到他時所有語言與表情都已經失去意義,我只說了:「
你看起來比我想像中的好。」我真是一個非常很難說話溫柔的傢伙,明明我知道一
點也不好。

他的妻說想去海邊,想去透透氣,我丟下我兩百篇作文載著她去。一路上沒有說話
,我哼著歌,風把我的聲音吃掉了,沒有傳到她的耳裡。一直到我們並肩坐在港邊
碼頭,竹筏與竹筏被纜繩綁著,隨波飄盪的夜裡,小小的浪花擊打碼頭的水泥壁,
這世界的聲音好像全部隔絕了,我只聽到她說:「如果妳知道妳不能跟一個人在一
起很久,妳會怎麼辦?」那個當下我想起了其他的事情,然後我說:「我會好好珍
惜剩下的時間。」

她端著她的熱巧克力,好像很困難的靠近嘴邊,然後開始說著她知道卻沒有告訴別
人的事情。我看著她的眼淚從眼角爬上她總是笑著的顴骨,我沒有看過這麼緩慢的
眼淚,那好像是即使眼淚已經奪眶而出她也不縱容它滑下來一樣的,緩緩爬行的眼
淚。我一直看著她,彷若看著這世界最珍貴的風景。海風這樣吹過來真的有點涼,
涼得我的淚水還沒辦法竄流而出就凝結成喉頭一聲哽咽。

然後她說:「為什麼像他這麼好的人要生這麼多病呢?」然後她說他的家人如何殘
忍對待他可是他仍然愛著他們渴望被靠近,然後她說這世界只要給他一點點好,他
就心滿意足過著非常快樂的日子,然後她說學文學的人就是要能夠看到生命這麼多
的不堪可是仍然用最天真的方式對待它。她一直說著他的好,一直重複說所有學生
就我像他,彷彿我是他人格特質上的復刻板。她說他最麻煩的地方就是明明你知道
他不在你身邊,也要不敢偷懶的好好活著。然後她的眼淚一直流,一滴一滴都流向
海。

而我的靜默在那個當下竟顯得溫潤無力。她的溫柔總是沒有出口,而我可以看到此
刻她的淚流,我覺得心裡已經有些甚麼在成形,可以慢慢慢慢地落定下來,可是卻
以一種下墜的速度,掉進胃酸裡溶解了,那是我不可言說的憂傷。

今天離開學校後我沒有直接回家。我又騎上那條長長的路想要去看看他。我穿過急
診室穿過長而冰冷的走道,邊走邊低頭看著磁磚地面反光的燈影倒退,我彷彿也看
到一些甚麼在我的腦海裡流動,流動並且翻攪。他們倆並肩坐在大廳看電視像一隻
安詳的老熊跟一隻乖巧的小熊靜默的坐著,我是從正面迎向他們,卻彷彿看到他們
孤獨卻又彼此相依的背影,如果不是從正面看到這麼安詳的神態,那時我的心裡一
定會覺得真是非常寂寞啊!這兩個人。

我承認我今天從學校離開的裝扮跟昨晚從家裡出門是很不一樣,但她竟然指著我問
他:「你知道這是誰嗎?」我真的想揍她,最好是他真的病到連我都認不出來,如
果真的是這樣的話,我也不想知道。他用喘氣的破音吐出三個字,我的名字。

我推著輪椅走出大廳的自動門,緩緩推著他從無障礙空間的斜坡往下,推他去看那
座小水池,推他穿越兩旁都是矮樹的長廊,我看著他往樹叢後的矮屋看,看那一排
屋簷低垂的矮房,我想聽他再跟我說話。

我想聽他再跟我說那些我每次都不好好聽的事情,如果他可以再說一次我就好好聽
並且全部記下來。我想聽他再跟我說去吧去吧,去做妳想做的事情吧,或者聽他跟
我說他喜歡我改作文的方式,或者問我最近看了甚麼書或者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
如果他可以好好跟我說話或者聽我說話,我會說整個世界給他聽,會跟他說最近我
的學生如何如何,我的教學又如何如何,我的生活與生命又如何如何,可我終究無
法跟他說話,而此刻他也不能跟我說話。

我看著他低垂的眼簾,我很想走他面前對他大吼:「快點給我看到你目光灼灼的樣
子啊!」他最愛背誦左光斗在獄中把史可法趕出去的那一段給我聽,我總要去想像
他靜默無聲的世界,在他獨自一人的空間裡,翻轉湧現的是過去讀過的哪一段文字
還是過去幾十年來的苦難記憶,當然也有甜美的。我有時真的覺得他的重聽把他跟
世界隔離或許是件幸福的事,他可以避免這世界太多紛雜、太多不堪的批評與耳語
,當他只用眼睛去看,看他所見到的真實畫面,或者看文字幫他建構出來的另一個
想像的詮釋。

他看著我從十歲那年頑劣的小鬼變成一個國中生,經歷了家庭裡的一場暴風雨,他
跟我說那些都與我無關,與我的人生沒有妨礙。然後他看著我變成高中生,經歷了
生命裡的第一次戀愛,他說如果我在跟那一個人在一起,我的文藝生命就此完蛋。
然後直到我掙扎著該不該離開這裡,他告訴我可以去遙遠的地方找我如與魚得水的
大海,等到我又走上一條命運的路,他再把我召喚回來他的身邊,告訴我怎麼變成
一位老師、怎麼把我的知識化約成簡易的語言告訴那些孩子。接著他看著我遭受生
命裡最痛的一次失戀、撕裂,他說我的愛沒有就此斷絕,我可以愛我的學生。然後
他看著我往前、再往前,我到底有沒有變成他所期望的樣子呢?

十九歲那年我要離開新竹前,他生了一場大病住進省立醫院,我帶著P去看他。我
說我要走了喔,我真的要離開了喔。他說去吧去吧,去找妳的未來吧,他跟我說去
吧去吧,去做我想做的事情吧。二十二歲那年我回新竹,他又生了一場大病住進空
軍醫院,我在工作十四小時之後去看他,他跟我說回去吧回去吧,好好休息路還長
著呢,是啊,路還長著呢。誰能夠給我獨行的勇氣?

我們站在夕陽裡面,我想著他曾經說我是太陽,總要給身邊的人熊熊的燃燒般的火
焰。而他也是我的太陽,在我眼前熊熊燃燒著旺盛的生命力。從一個外地回來飄盪
回補教界的老師,四處遊走追尋,終於開始建立自己的國,然後走向一個事業的高
峰,然後我看著他衰老頹敗,他變成夕陽裡一幅與世隔絕的純粹景象。這是我的老
師,我只向他學了一年的寫作,然後在他身邊蹭著蹭著,蹭了十五年,直到我也成
為一個老師。

離開的時候我握了握他的手,我想要他繼續看著我往前走,可他的目光已經失焦,
停留在水平線略低的某一點。我很想搖晃他的身體跟他說:拜託你目光灼灼的看著
我,你可以像左光斗一樣奮力舉臂撥眥,讓我看你的目光如炬,可我只看到一片渾
沌,彷彿他的眼神看的已經不是眼前的風景,究竟他還能看到多少風景?還是他這
一生看到的風景已經在他腦海搬演上千次,足夠他在自己的世界裡安詳的回味。我
還想再看看他,看他堅韌地再一次度過病痛的錘鍊,然後繼續目光灼灼的對我展示
他的生命力,堅忍的意志。

回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我想著他低垂著眼簾安詳地坐在輪椅上的模樣,昨天晚上
凝結在眼底喉間的那一塊冰,被我溫暖的太陽融化了,化成一灘鹹鹹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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