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看見地獄，我就不怕魔鬼。

其實我很想跟妳說話，聽妳說才剛考完試的妳還沒從上榜的喜悅抽離，就被
龐大的工作量包圍、擠壓，聽妳說妳一手催生的研討會、課程規劃如何被妳
有效率的完成，正如我也想跟妳說話，跟妳說我的Ｓ老師，跟妳說我的朋友
Ｊ老師，跟妳說我昨天花了一個晚上改完三十幾篇作文，今天用一天四小時
的監考改完一百三十份手寫卷，我的右手與右肩好像整個不屬於我，還想跟
妳留下來讀書的晚上，同事幫我刮痧，我的胸前手臂脖子背後像被痛毆過一
樣呈現烏青的顏色，而我也確實獲得一夜安穩的好眠。我想跟妳說這些生活
的細節，說我心境的變化，可我突然想到馬力沙說的「潛心」。

在我跟妳交談的同時我看到一個訊息，雖然已經被告知心裡有底，可真正當
它變成文字、變成一個如同在眼前的大限時，我所有的語言表述都已經失效
，我無法對妳形容我現在的感覺。我不想、也不願意去整理。就讓它放著吧
，放在我的心裡，磨著磨著，磨著我堅忍的意志力、磨著我過去生命帶來的
苦難，我又回到瀑布底下和尚的心情，或者是一步一叩首、一步一膜拜的苦
行僧，我知道有些甚麼，是必須用深沈的壓抑與堅毅去交換。

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請容許我小小的小小的任性，把自己關起來，時間到
了，我就會跟妳說，說這些日子我怎麼過。

今天早上八點我就到學校監考，監考完拿到考卷，看到一個學生的作文沒有
寫完，可是就如同我跟妳說過的她的文字非常漂亮，短短一百多個字我覺得
她寫的就已經足夠了。看到那張考卷時我幾乎覺得自己是揪在一起的。後來
我回家想要小睡一下，卻怎麼也沒辦法入睡，我不知道讓我無法睡覺的是一
百三十張考卷、還是一份作文，種種。我想跟她說些甚麼，我想知道到底是
我比較難過還是她比較難過。我想她一定也很難過，覺得懊惱、覺得不安，
甚至是可惜，因為她在選擇題和手寫題確實拿到很好的成績，交出那張考卷
時，我覺得她一定也是非常的不愉快吧。那時我真想下午乾脆不要去她們班
監考了，那時她如果看到我應該也會覺得非常不能面對吧。但我還是去了（
當然不能說不去就不去），我打算甚麼也不說，可有其他同學問，所以我也
問了。

我覺得以我的個性真的很難當一個可以磨練出很好成績學生的老師，我有時
想要教她們面對現實，瞭解競爭的殘酷，狠狠給她們一個教訓或者打擊，但
同時我又很害怕傷害我的孩子，但儘管我已經小心翼翼我還是會不小心傷害
她們，因為我面對的是一群脆弱又敏感，細膩的年輕女孩，正如我們十六、
七歲的那個模樣。

監考完最後一節，我回到辦公室。一位和我任教相同班級的其他科老師來向
我要我貼在我任教班級教室後面大江健三郎的文章。其實我很感動，因為每
多一個人能讀大江健三郎，我們的世界好像就可以少一點扭曲。有些作家帶
我們走入黑暗的角落，有些作家引導我們走向光明，我們讀得可能不夠多，
但我們確實看到二者，也體認到了這世界有時骯髒，但有時也漂亮。昨晚我
不顧「這個月一定要節省」的念頭，在博客來訂了大江健三郎、聶魯達、余
華和遠藤周作，然後我突然想起Ａ來投靠我的那些晚上聽我說我從我孩子身
上學到的事情之後，他說：「Ｓ，妳一定要把妳這些經歷寫信告訴大江健三
郎，他一定會很感動。」

阿閃，我今天突然覺得一個人要死掉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就像我和Ａ談論
的那些死亡型態，就像我們打開新聞看到的這麼多社會案件，就像我今天早
上騎車不小心差一點跟一個載著小孩的媽媽擦撞，那只是一口氣而已，一口
氣沒了，人都會死去的。我在寬慰自己對可能會失去一個人的焦慮，同時我
感覺到自己有一種非常想要「好好活著」的念頭。過去很多次我也差點死掉
，或者是像Ｐ的那個女孩說不定一不小心就死掉了，可是死掉的那個人自己
真的不會怎麼樣，因為留下來的都是給後來的人、還活著那些人的傷痛與哭
泣，永遠無法彌補的傷痕。所以，當Ａ問我那時候如果我真的死掉了怎麼辦
，我突然覺得鼻子很酸，然後我告訴他，這樣你就來不及遇到這麼好的我了
。

剛剛我跑去學校跟學生打球，因為她們明天還要考試，我只打了一下下而已
。流過汗之後我覺得我體內有一些躁熱的焦灼也隨之蒸發。然後感覺到自己
活著。

我說得太多了，妳記得我說的，不管有多麼辛苦，都要好好活著，然後往前
走，因為我們都會看到，這世界漂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