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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沒有寫網誌了(大概有一百年這麼久),那些生活裏頭的起伏與跌宕,也就不用再提了。
倒是讀書這個部分,覺得可以趁這個時候幫自己留下一點點的紀錄。

這學期只修ㄧ門現代主義,在老師的要求下,於ㄧ週之內讀完文本後要繳交一篇心得報告。老
師說:只要是心得就好。聽起來應該是更輕鬆的作法,可是經過ㄧ年半研究所課程的訓練,雖
然ㄧ方面很心虛自己沒有紮實可用的理論基礎,但另一方面在面對文本總會有一種想要故作姿
態的用一番理論或者觀點,這樣的心態,讓我一個開頭都擠了很久很久很久。說實話,這份作
業雖讓我每個禮拜ㄧ的晚上都痛苦不堪(今天甚至寫完了報告卻睡過頭沒去上課),但意外的
收穫是我相當乖巧而且完整的把過去讀得零散破碎的文本拿來再閱讀。

再閱讀的動作,對我而言既是沉澱也是ㄧ種試煉。可以檢視自己在初次閱讀到再度閱讀這將近
十年的時間歷程,究竟是改變了什麼。文本還是文本本身,可是觀看與切入的時候,都已然有
所不同。

首先是王文興。

我十九歲的時候也曾經迷戀過王文興。他的句子本身就有一種讓人停頓的滯鬱感,小說雖短,
每每讀完都叫我深感鬱悶,因為有太多藏在文本背後的巨大命題有賴釐清。

最近正好觀看了[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中王文興的紀錄片。和我一起去觀影的是現在研究所博
士班的學長,是即將有自己詩集問世的詩人。當電影院的燈光倏然亮起,我們還未回到現實的
某一個巧妙的片刻,我想作家的身影在我們的心中各自留下了ㄧ些作用。後來再確認的時候,
才發現,[尋找背海的人]這部紀錄片,讓我們彼此都在心理發芽了一種[想要改變生活現狀]的
念頭。因為,ㄧ個一天只寫三十五個字,用二十年漫長歲月寫ㄧ部小說的作家,都提醒我們,
在誠實面對自己與文字本身的時刻,所真心想要追求的物事。


下面,是我修現代主義這門課,重新閱讀王文興之後所寫的心得。


閱讀王文興《十五篇小說》,首先會進入作者以細緻文字所營造出的空間之中。以第一篇〈玩
具手槍〉為例,開篇文字描寫清晨空氣凜冽的台北市,隨即像電影鏡頭聚焦般,拉近轉入仁愛
路二段的巷子尾端,故事就此開展;再如〈踐約〉一篇,小說的情節在臺北市寂靜底南區一幢
教授的居所上演。無論是〈欠缺〉裡的同安街,還是〈海濱聖母節〉的濱海小鎮,作者使用文
字力道精準的速寫一個空間環境作為故事背景,但這僅是牛刀小試,真正細讀下去才會看見王
文興之所以被譽為「在時光中錘鍊文字的魔術師」所為何來。《十五篇小說》所收錄的作品篇
幅皆不長,但因其在斷字鍊句上以達到斤斤計較的程度,往往造成筆者閱讀上的斷裂,在文句
與文句之間反覆思索再三。

然而,筆者以為閱讀王文興的作品,絕不能只被他文字的表象所遮蔽而忽略了其內在所要展現
對生命本身的發問,及對這些提問背後解答的追討。而貫穿這些提問及追討的又是什麼呢?葉
珊在〈探索王文興小說裡的悲劇情調〉 一文的開頭斬釘截鐵地說道:「王文興的小說裏表現得
最沉著有力的主題是,我認為,命運。」又言:「我談王文興的小說,深以為他作品裏潛伏最
深刻最一貫的精神,就是一種為命運雕像的精神。」筆者認為,葉珊所謂「為命運雕像」,換
而言之,可以初步地歸納為兩點,其一即是處理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面對不可抗拒所要處理的
問題:關於存在、關於希望、關於失落,以一個故事主角生命中所發生的事件,加以延展進而
為一抽象的意念發聲,這個概念可能追尋著快樂、期待、愛情或情慾所必然遭逢的悲傷、落空
……,收攝在所謂「命運」這樣一個大的概念底下。其二,則是以及站在「此刻」這個時間點
上,往前張望或往後回顧對未來和過去的斷裂所產生的困惑與拉扯,作一具體的描摹。
  
承續前文的觀點,筆者欲舉《十五篇小說》幾篇短篇加以論述。首先是〈寒流〉和〈欠缺〉,
這兩篇小說顯而易見的共同點在於,皆以十幾歲出頭的少年為小說的主角。〈寒流〉中的黃國
華十三歲不到,他為一張裸體女人的彩色側像深深著迷「就像對待初戀的情人一樣」,小說環
繞這少年對那裸女的想像和慾望,從他在作業簿畫出無數幅的裸女圖開始,之後的情節則敘述
他想要「處理」掉那一本作業簿(正如同他想要「克服」、「抵抗」心中對裸女的慾望)的過
程。而〈欠缺〉中的「我」才十一歲,他則是愛上了一為三十五六歲的少婦,用各種方式觀察
她、親近她,最後發現她是一個詐騙鄰居錢財的騙子,才揭示生命中必然遭遇的「欠缺」這一
主題。這兩篇小說設定的主角人物為涉世未深的少年,他們初次感受到了不同於以往生命的一
種想望,對愛情和對情慾的渴求,無論少年的應變是極其所能的靠近或者抗拒,這之中可貴的
絕不只是像〈欠缺〉的末尾那段獨白式的體悟,筆者以為更加精彩且貼近真實的是在那渴望的
過程中反覆拉扯而又糾結的描寫,無論是黃國華用各種方法轉移注意力且想要燒毀作業簿的掙
扎,或是「我」用不同角度、距離笨拙地求愛和妒忌,具象的看來,故事中的少年所追求的名
為愛情,或者更具體的是異性的裸體,但這可視為一個寓言,王文興借用生命中最純粹階段的
少年之眼來看待從那時開始往後漫長的人生會一再遇見的課題──慾望的追求與失落──作了一
濃縮式的書寫,正揭示了人的一生不可脫逃且必然反覆上演無可擺脫的命運。
  
再則談到對時間斷裂和未知未來的恐懼,筆者欲舉〈日曆〉及〈命運的迹線〉兩篇為例。同樣
是以青少年作為小說的主角,〈日曆〉中的黃開華是個「快樂,不知愁的大孩子,才十七歲。
」美好的十七歲,正是對生命將要探出頭來迎接一切美好事物的年紀,黃開華也是,他要迎接
他的暑假,於是在記事本上「計算」著日子。先是眼前的,接著對未來的張望越來越伸長脖子
,那具有「微妙的,神秘的快感」令他興奮而喜悅,但是,這種喜悅只維持到他發現終於走到
他所想像的「生命的終點」,他突然哭了起來。比起這個極短篇的結尾,黃國華的悲傷只令他
趴在桌子上哭泣,〈命運的迹線〉中的高小明則顯得較為戲劇性。高小明在被同學預言只能活
到三十歲之後,反覆在心底探索生命的意義,最後試圖以刀片拉長他的壽命線。無論表現出來
的動作為何,筆者以為這兩篇小說所要闡述的即是一種站在當下的時間點上,向前張望如黑洞
般的未來,感覺到對未知的期待,與此同時也在期待向前推進到一可以意識的盡頭時,對有限
生命所產生的恐懼和焦慮而面臨的拉扯。這種對時空焦慮的主題在古典文學中俯拾即是,然而
,王文興筆下的青少年,以更早熟、更細膩的目光和思慮,更加嚴肅地看待了生命的本質這件
事情,且透過作者對人物心理狀態反覆糾結的鋪陳表現出來的同時,那些原本難以言說與命運
相關的龐大課題,又顯得更加可親,是每一個人都會經歷且為之感覺到困惑的辯證。
  
王文興為《十五篇小說》在一九八○年所寫的序文,描述當時回顧廿年前寫成最早的一篇〈玩
具手槍〉,驚覺到時光飛度之快:「總之,我當時把廿年,看成有『大半個人生』那麼長。真
想不到,今天回首顧盼──這『大半個人生』已成過去了。」這段文字除了描寫作者對時光易
逝的感嘆之外,在某個程度上,也可反映其小說中的主題,即年輕時對遙遠未來有一種朦朧的
期盼,那些期盼和對未知的遐想建構成王文興小說中的內涵。而事隔三十年,筆者在閱讀小說
的過程中,也彷彿領略了那些早被作者寫出的困境與探問,跨越了時空,也在現當下的現實人
生中循環反覆,才明白原來所謂命運,除了是一個人一生中所要處理的課題之外,也是普遍人
類所共同要承載的巨大問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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